正文 營長(1 / 2)

據說他曾當過公社農田基建營的“營長”,並且上過廣播登過報紙,紅透了。總之,所有杏樹窪人全這樣稱呼他。

“營長”早先被杏樹窪人敬重,不光因為他是“營長”,更因為他有股子男子漢氣。眉頭微皺,“川”字型紋似乎蘊涵著超人的智慧和遠見,特別是不和大姑娘小媳婦們涮嘴,甚至很少有人見他與自己婆姨搭話,僅此一點就足以使杏樹窪人頂禮膜拜了。因此倘若哪家後生得了“妻管嚴”,人們總會這樣教訓:瞅婆姨的眼色行事,還像個大男人嗎?看看人家“營長”。

“營長”啥都好,就是愛管弟媳婦。弟媳婦阿麗先是不依:一個帽子底下扣一個人,你伢伯子憑啥管我?哭鬧著尋到娘家門上,若不是餓爺攔擋,他娘家兄弟禿蛋會去扇“營長”幾個耳刮子。這件事杏樹窪人很談論了些時日。“營長”原本不喜歡自己的老實疙瘩婆姨,閃出過離婚的念頭,也因此緩了一下,卻不想稀裏糊塗地有了兒子,便隻得認命,眉宇間的“川”字越來越真刻了。但他也不是好惹的主,最終還是製服了阿麗。

“營長”是王姓,由於他天性強悍,又能善言辯,便自覺不自覺地被推為王姓家族的主事人,自然就成了杏樹窪的風雲人物。哪裏有大發小事,他得當“總管”;誰人有矛盾糾葛,得請他調停;就是打官司,不便請他代言,也得先跟他學舌。總之,無論遇著什麼事,“營長”的論定差不多左右著所有杏樹窪人。

當杏樹成了搖錢樹,杏樹窪人的腰包一年年鼓起來的時候,“營長”更抖了。他已不屑於像其他人那樣小打小鬧,而買了汽車,做起了大生意要大撈幾把,光這氣勢就使杏樹窪人肅然起敬。“營長”認定自己做生意屬大方之家,蠻可以在大世界裏闖蕩,但為慎重起見,還是立足本土,生土打牆,熟處辦事嘛。一塊“農副產品收購處”的牌子往門外一掛,當上了“二道販子”。這對杏樹窪人不啻於是一道無聲的命令,盡管他的收購價格比商店低那麼三四分錢:近便些也不在那三四分上,自個兒劃算著;縱然有看重這三四分的,也在心裏寬慰——一樣的,省下工夫外出挖土打基子,這幾個錢也掙回來了。總之,杏幹杏胡、羊絨羊毛、胡麻黃花,杏樹窪的農副產品源源不斷地交到他這裏了,他再轉手賣出,這一進一出竟有大把鈔票回來。“有智吃智,無智吃力”,杏樹窪人這樣評論他,羨慕得近乎崇拜。財大氣粗,他的威信更高了,碰著解不開的事時就有人建議:問問“營長”該咋辦;請“營長”來。於是乎,便常有“營長”給人們說理評法的場麵:話說得很好,一字一句的,“就這麼著”,多是這樣收口。偶爾有不服說教的,便會被一頓罵呱。反正,經了這樣一回,無論在“營長”還是旁的什麼人心目中,都覺得事情安頓妥帖了。

“營長”吃虧就吃在杏樹上,以致賠了血本,沒指望再爬起來了。

六月是杏子成熟的季節,杏樹窪的老老少少都忙得不亦樂乎,揀杏胡子曬杏幹,娃娃們個個抹得像畫眉羊羔,大人的衣裳也糊得黃燦燦的。然而,任是多講究的人這幾日也不講究了,窮幹淨富肮髒嘛,這是往腰包裝鈔票哩,別看這玩意在杏樹窪不稀罕,離開本土可值大錢哩。

難得的好天氣,太陽像個火球懸在空中,烤得地麵滾燙,人走上去冒白煙。家家戶戶的場院裏擺滿了杏幹,上麵曬下麵烙,新掰的杏皮子兩三天就糅幹了,按幹濕程度一歸攏,出進好拿省了不少事。杏子快下架時,各家的杏幹杏胡子都裝在麻包裏等著過枰,人們才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往年二道販子提前就給定錢訂貨,一個個爭得頭禿眼睛瞎,到這時候早賣出去了,今年都這陣子了咋還穩根根的,快點兒出手了省得早晚在日頭下打潮氣,挪出挪進的好不費事。大家都有些不耐煩,隻是心照不宣罷了,這裏麵有學問,送去和找來在講價時大不一樣。想快些知道當年進項的婆姨和急著縫新衣裳買撲克牌的娃娃們終於沉不住氣了。

“今年咋沒有買杏幹杏胡子的?”互相打探著。

“杏幹積壓多,今年公家不收購了,誰還願意做這壓本買賣?”也不問這信息是從哪裏透露的,總之杏樹窪人都相信這是事實,一個個像泄了氣的皮球,對著摞得一堆一棱的杏幹如同小貓抱刺蝟,吃不得扔不得。對於杏樹窪人來說,杏幹不能賣錢就像是被別人掏了腰包。

“屁話,往年杏幹成了生金子,價漲到兩塊錢一斤,今年咋就會一錢不值,還不是故意扳價錢。以前咱也日弄過人:快交快交,遲了上麵收夠了要降價的,可這東西出口留洋全世界都暢銷會有個夠,哪一遭不是越到後來價越高?這些家夥賊精,為賺錢如此擺迷魂陣,心重會沉底哩,等他們反應過來早當我的墊腳石了。該著咱發,一斤一塊錢不信賺不了。”“營長”這樣一想,就掛出了往年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