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一席了。蕊蕊,快來坐呀,隻差你一個啦。”母親拍著她身邊的空座位大聲對我說,音調中洋溢著掩飾不住的自豪。我瞥了一眼當今時興的“八挎五”席麵的四周,母親、大嫂和兒子山雨、三嫂以及幫廚的大姑、二姨。
“還多一個座嘛,咋不叫二嫂來?”我強壓著往上衝的火氣,轉身向廚房走。“算啦,算啦,哪達還不是一樣?燒火的,吃好的,在廚房盡揀好的吃哩。”“那你咋不吃去?”
我忿忿然甩出一句,噎了大嫂個紅臉。
二嫂正在廚房洗涮碗筷,拾掇殘湯剩羹。她動作遲緩,神情淡漠,一副忍氣吞聲的樣子。聽我說明來意,強笑道:“我早吃得飽飽的了,上鍋人還會挨餓,你快去吧。”“蕊蕊,放快些嘛,請神仙去了?”母親沒好氣地催促。“妹,聽話,快去吧,操心惹媽生氣了。”二嫂央求我,接著便不能自禁地唏噓起來。知道母親心疼女兒,也為在人麵前顧全她的麵子,我勉強坐到席桌旁。
也許是我搐眉皺眼的樣子掃了大家的興,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老二家的架子夠大,請了一趟還沒請來!依我說就不叫了,都怪這個死女子,生生是讓我慣壞了。”母親涼著臉嘟嘟囔囔。“人都到齊了,咱就開席吧。老三家的,你又給媽添了個孫子,咱劉家又多了一柱香火。我看,你就先敬媽和在座的一杯吧。”很會周旋的大嫂,發揮著她特有的靈動勁兒,滿麵春風地將酒瓶子遞給隔座的三嫂。這正合母親心意,她的臉上立馬恢複了方才的神情。像鬆了弦的弓,舉座都舒坦多了。
不善言辭的三嫂舉止穩重地接過酒瓶。“少倒點,規程在就對了。”大姑、二姨語氣和善地說。三嫂笑嘻嘻地望著母親,用目光征詢她的意見。“我說了算。”母親一揮手,那口氣不容置疑。“今兒個是大喜日子,看在我的麵上也得賞臉,一杯酒還好意思推辭?”轉向三嫂吩咐道:“都看起!”
儼然一副命令的口氣。三嫂一一斟滿酒,眾人互相謙讓後一飲而盡。
“我也敬一輪吧?”大嫂早已把酒瓶子抓到手裏,“親戚六人難得聚攢,就算是借花獻佛哩,總不至於羞了我的手吧?”她嘴大話大,唾沫星子亂濺。隨著敬酒的動作,寬大的袖口在菜盤子裏刷來掃去。
兩杯下肚,一個個酒酣耳熟,筷頭子繞得快了。母親的筷子在桌子上轉了一圈,品嚐著各種菜的味道,並無一例外地攪攪拌拌,似乎嫌調料沒和勻。“都是實在親戚,往跟前坐,趁熱吃。”她指指點點地招呼著,夾起一片菜葉放進嘴裏,眼瞅著桌麵有滋有味地咀嚼,缺牙的嘴巴緩慢地一張一翕。其他人吃得快,湯湯水水淋得滿桌子都是。大嫂的一雙筷子供應著兩張嘴巴,繞得更忙。她兩個腮幫子憋得脹囔囔的,油水順著嘴角溢出來,眼睛還得看著山雨的指揮,來確定下筷子的方向。“啊嚏!”大嫂吃嗆了,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山雨的眉頭當下結了個疙瘩。“咂”,她不無討好地親了兒子一下,給他頰上留下個濃濃的油膩膩的圈。“哼,人的臉。”山雨更不滿意地搡了她一把。“喲,翅膀還沒硬就嫌媽了。”她順手抓起擦桌子用的黑乎乎的毛巾,朝嘴上一抹,又一串熱烈的吻落在兒子臉上,接著縱聲笑起來。
吃了個半飽,人們的筷子慢了,話卻稠了。“嫂子真是個有本事人,奔六十的人了,將一大家子的事料理得妥妥帖帖的。就說今天三侄兒孩子這滿月吧,怕也擺過二十桌酒席了,都那樣排排場場的。”大姑邊說邊夾起一筷頭菜送進嘴裏。話音剛落,二姨又接上了:“是呀,人常說先苦後甜哩,姐這一生不容易啊!姐夫過世早,一個人拖著一大家苦扒苦掙地熬光景,現在總算挨過來了,孫子輩都這麼大了,往後呀,準會四世同堂哩。”她放下筷子,伸手摸摸鄰座山雨的頭,興致由衷。
“媽為我們是吃盡了苦,可我們小輩卻不能如她老人家的願,三門子才添了兩個丁……”大嫂一改剛才的粗獷,細聲細氣地囁嚅著,一副慚愧難為的樣子,可筷子仍舊在各菜碟子裏撥拉著。仿佛晴朗朗的天空飄來一片鉛朵,母親刹那間神色黯然,感慨道:“是呀,二門還無後,結婚都兩年多了,還是一對光棍。”“還年輕哩……二侄兒媳婦人勤快,會孝敬嫂子。”大姑前言不搭後語地打圓場,誰知卻更磨利了母親的話鋒:“屁,孝敬!”她“啪”地將筷子摞到席桌子上,氣咻咻地說,“我娶媳婦可是為了抱孫子的。我娘家侄女和她同年等歲的,人家都懷第三胎了。”“那倒也是,倒也是。”眾人隨聲附和著,都有些難堪。
我的耳朵實在受不住這刻薄語言的衝擊,又不便發作,就借故離席了。
二嫂還在廚房忙活。她眼圈紅紅的,見我進去,淒然地笑了笑。外麵的談話很清晰地傳進來,那麼,剛才的那些話她都聽到了。她對此能夠忍氣吞聲,該用多大的努力克製自己呀!看著她那因操勞過度而比實際年齡顯老的容顏,我心裏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滋味,我不明白這麼大個家為啥容不下一個二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