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莊戶人家的媳婦(2 / 3)

在母親的意念中,二嫂似乎向來就是個不受歡迎的角色。二哥童年時,母親就給他許下了她娘家侄女,後來二哥參加了工作,說近親結婚對下一代有影響,執意解除了婚約。這成了母親的一塊心病,大概從此時起,她就對未來的二嫂產生了敵意。

二嫂是外地人,她和二哥結婚後第一次回家時的情景,至今還清晰地刻在我的記憶中。

當時,二嫂梳花瓣式卷發,一身藏青色西裝十分得體。她性格開朗,灑脫的言談舉止中回漾著一股豪氣,足以蕩滌所有的生疏。

二哥引她拜見家人。

“媽,您老人家好吧!”二嫂拉著母親的手熱情地說,母親甕聲甕氣地“嗯”了聲,連看也沒正眼看一眼,甩手走了。二嫂有點窘,但她想到山裏人倔氣,初次見麵會顯得局促,也就不在意了。

“大嫂……”二嫂的雙手又朝大嫂伸了出去。

“喲,嘴甜死了,我這紮哩吧唧的五股叉可不敢碰你那軟綿綿的嫩皮子手,擦爛了誰擔待得起呀!”大嫂扯著尖嗓音,雞叫鳴般地咋呼著,很怪氣地上下打量著二嫂。“嘖嘖,我過門那陣子,稱呼婆家人可作難哩,哪敢像你。”她又是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氣,話語中不無揶揄。二嫂被這意想不到的寒暄懵住了,她茫然地瞧瞧這個瞅瞅那個,無可奈何地一笑了之。

這兒有個習俗,當哥的和弟媳從來不搭話,反之,是會貽笑大方的。二嫂不懂這風雅之立,因此當她的招呼使老實吧唧的大哥隻管用手搔頭皮時,卻讓大嫂有了恃能的把柄。她搐鼻子夾眼睛的,見母親進來,兩手一拍膝蓋,陰陽怪氣地笑著說:“哎呀,老二家的到底是外地人,和婆家哥也敢搭茬……”這話可挑動了母親的火氣:“老二,你來!”她不過三寸長的秤砣形小腳往地上一跺,眼睛裏射出了嚴厲得近乎凶狠的光,鬆拉拉的眼瞼抽緊了,厲聲訓斥道:“俗話說婆姨要漢管哩,給你家裏的說說咱這兒的規矩,掂上個刺蓬頭薄皮啦嘰的,不知道自己的輕重了。少教……”這當頭一悶棍,使二嫂有些不知所措,臉燒得像冒火。大嫂卻以和事佬的身份解圍,拉二嫂到外麵,雙手按著她的肩頭說:“老二家的,你別見怪,山裏人粗,不像你們會說話。婆婆也真是,總這樣嘀嘀叨叨的。咹,別座呀,小心把你的褲棱子壓彎了。”她邊說邊打著哈哈,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第二天早晨起床後,我到二嫂窯裏玩,她出去了,卻見大嫂正麻利地取出她的粉質潤臉油,用指頭挖出一大塊,往自己臉上擦。我暗自好笑,她那張一年四季隻零星摸點棒棒油的臉,皮膚粗糙,黑裏透紅,加上油沒搓開,眼眉上白花花的一道子,真像是驢糞蛋蛋上落了霜。看見我,她有些難為情地訕笑著說:“看人家皮白肉嫩的,原來抹這玩意兒。我當有多好,試一點。臉澀拉拉的,怪難受。哎!還不是給錢出氣哩,為圖個漂亮,讓人受這份洋罪,真不劃算。”她大概很滿意自己的托詞,擺著手走出門,屁股蛋上下扭動的幅度也比平日更大了。

二嫂打掃幾個窯裏的衛生去了。當她最後收拾完母親住的正窯後,便對著炕對麵的衣鏡梳頭,從鏡子裏看到一直似乎在酣睡中的母親,輕輕地取下她擱在炕欄杆上的衣服,從插口掏出錢包,在被筒筒裏數點起來,邊數邊趁手指沾唾沫的空兒仰頭瞄一下梳頭的二嫂。“她防我呀?”這個信號閃入二嫂的意念中,她知道,這是她擦欄杆時挪動過母親的衣服的緣故。一股被屈辱的悲涼掠過她心頭,繼而化為抗議的衝動。但母親此舉終究蠢得讓人發笑,二嫂終也原諒了她,打碎牙往肚裏咽,有氣隻放在心裏。

確也是無巧不成書。母親起床後,說錢包丟了,翻褥子抖蓋頭地找尋,大嫂、二嫂都去幫忙,還是沒有結果。

“算了,不尋了。今早還在,一個外人都沒來,我不信錢包自己長腿跑了。這輩子造了啥孽!母親跺著腳,含糊其辭地埋怨著。“山雨,”大嫂喊叫著,“你今早進奶奶的窯裏了嗎?”“喊啥呀,我還沒起床呢。”“我山雨可沒有拿人東西的習慣。誰呀,連孩子都不如!”大嫂自語著,猛然又像剛記起似的,眼睛斜乜著問二嫂:“老二家的,你今早打掃窯裏時,可見有人來過?”二嫂已明白了她們的所指,她不想辯駁,也無從說起,氣憤使她的身子發抖,臉一陣陣變色。這使大嫂更相信自己的判斷,倒顯得十分豁達似的,撣撣母親的衣角,寬慰起她來了:“媽您快別生氣,沒關係的,反正都在咱家裏……”大嫂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索性嘴貼在母親的耳朵上嘰嘰噥噥。這矛頭再明白不過,二嫂無聲地笑了一下,邁著沉穩的步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