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氣恨恨地去洗臉,一綰衣袖,“啪”的一聲,錢包掉出來了。原來,她把錢包誤裝入衣袖間的夾層中了。
那天,二嫂神思恍惚,行動呆癡,幹啥都碰碰磕磕的。和麵時,她兩次倒多了水,而不得不再加麵粉。“老二家的,做飯還三心二意地想啥呀,這麵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嫂氣哼哼的警告也沒引起她的反應。吃飯時,她沒有端碗,坐在灶膛前,兩手托著腮怔怔地發愣。她的牙齒死勁地咬著下嘴唇,狠心忍受著這一切難以忍受的事。看得出她處在痛苦和矛盾的煎熬之中,眼睛迷迷蒙蒙的,噙著晶瑩的淚。
然而,母親並沒因為錯怪了二嫂而抱歉,心地狹窄的大嫂還是一個勁兒地吹冷風,一會兒說:“老二家的真行,穿得挺挺括括的。唉,人都說沒老人誇孝順,沒孩子誇幹淨哩,倒也是個實話。叫我這死腦筋想呀,莊戶人還得像個莊戶人的樣子。”一會兒又說:“人家老二家的真開通,口口聲聲喊男人的名字,叫得多順溜呀,咱莊戶人就不行,嘻嘻,別扭死了。”要不就大驚小怪地說:“人家老二家的還啃書本本哩,一個女人家文縐縐的,真是少見。”這些都能增加母親對二嫂的反感,這也確實是大嫂的目的。
這兒是個偏僻的山村,交通不便,與世隔絕。唯其如此,傳統文明也就保留得最好,家長製便是其中之一。在我們這個家,母親施行著家長的權威。
就在二哥要返回單位的前一個晚上,開了個家庭會議,母親是當然的主持人。她坐在炕上,盤起腿,將兩隻疙瘩小腳掖在膝彎下,嚴肅得仿佛廟裏的菩薩。她扳著手指絮絮叨叨地講了不少,多半是說她這一生的艱辛,拉扯兒女們的不易,要我們爭氣。末了,母親頗有些傷感地說:“唉,我說這話是棒槌挑牙——夯口哩,反正,不管我同意不同意,老二已經結了婚,咱家多了一口人。可我劉家有劉家的家教,老二家的剛來,多向你嫂子學著點,入鄉隨俗嘛,不要沒規沒矩的,穿衣裳是為了遮醜擋寒,應當蜇蟄板板的,別打扮得花裏胡哨的,哪兒還像個莊戶人家的媳婦。還有,再不要拿個書本本咬文嚼字了,莊戶人家的媳婦,天生是繞鍋頭轉的,能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就夠了,那樣拿腔捏調的,叫人見了身上都起雞皮疙瘩哩。”
那天夜裏。我聽到對門二哥的窯裏傳出嚶嚶的哭聲,推門進去,見搖曳的燈光下,二嫂揮動著兩隻柔弱的拳頭,搗蒜般捶打著二哥的肩背,邊哭邊問:“這兒的人就非要一副邋遢窮酸的樣子嗎?我就非變得窩囊無知才像個莊戶人家的媳婦嗎?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呀?”二哥一點也不躲避,笨拙地替她擦眼淚。“隻為像個莊戶人家的媳婦,我就隻能穿粗布衣服,就不該看書嗎?”二嫂連珠炮似的發泄著這多日的委屈和苦悶,近乎絕望地呐喊。她大概累了,就勢倒在二哥的懷裏,邊抽泣邊搖著他說:“你倒是說話呀!”臉上滿是激憤和乞求。二哥愛憐地捋著她的頭發,還是一言沒發。是呀,二哥怎麼能夠解釋清楚呢?這對莊戶人家媳婦的清規戒律是從哪朝哪代沿襲下來的,在母親這裏又做了怎樣的繼承與革新,一切都無從考究。
二嫂變了。穿著變“土”了,人也憔悴了。閑言碎語有著不可低估的力量,為了少受別人嫉妒的白眼和熱嘲冷諷,她不敢打扮自己;田裏,家裏,操針做飯,喂豬喂狗,整天地忙碌勞作,她也沒時間打扮自己。一身衣服多少天也顧不上換洗一次,那頭齊耳短發亂蓬蓬的,前麵的劉海很長,永遠分開夾在耳根上,大概是為了做事利落吧。那雙曾經像蔥根一樣白皙的纖手,水裏泡,風裏吹,也變得粗粗拉拉的了。
二嫂完全屈從於莊戶人家媳婦的圈套,寡言淡語,隻知道幹活。然而命運對她不公平,母親和大嫂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的隻有挑剔之光,這個家仍然容不下她。
吃喝和談笑雖則都是嘴巴的獨有功能,但二者並不抵觸,或許相輔相成。外麵的氣氛不知啥時候又活躍起來了,人們吃喝談笑興致正濃,杯盤撞擊聲和笑鬧聲一浪一浪地湧傳進來。二嫂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蹲在地上嘔吐起來。我近幾天常見她這樣,問她怎麼了,她臉上泛起了紅暈,訥訥地說:“沒事,心裏發嘔……”
我猛地明白了什麼,記起了大嫂曾經有過的想吃這不吃那、耍脾氣擺功勞的情景。二嫂快做媽媽了,我為此高興得想哭。我不知道她還有不配稱莊戶人家媳婦的地方嗎?母親還會嫌她什麼,大嫂又將以啥顯示她對於二嫂的優越性呢?
莊戶人家的媳婦,真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