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饑荒(1 / 3)

焦團長的臉色陰得厲害,眉宇間的紋路比賽似的深,完全是一副天降大任於其身而力不能當的樣子。

他當了十幾年的秦劇團團長,還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做難過。當官不誤唱戲,團裏上演的幾十台戲裏。幾乎都有他的角色。文生武生武醜文醜老生花臉,全拿得起放得小,光學生就培養出兩屆二十多個,那些個一竅不通的愣小子、毛丫頭,幾年學完便出息得唱念做打樣樣在行,一個個成了團裏的台柱子。憑著這些,他當團長全團上下心服口服恭恭順順,願想依了這身看家功夫胡唱也是亂彈,這團長滿可以瀟瀟灑灑當下去的。沒承想問題會出在錢上。

劇團本來就是財政補貼單位,按照上麵的政策,必須逐年降低補貼,並盡可能地向自收自支過渡。因而縣財政今年給團裏的月補貼從往年的六千元一下子降到三千元。全團四五十名職工的工資加上水電費、業務費以及雜七雜八必不可少的開銷,每月少說也得一萬元往上,於是問題就出來了。

焦團長也全身心地努力過,派跑外勤的到處聯係台口,可如今人們的眼頭洋氣了,就連農村人也對秦腔失去了以往的熱情,嫌嗨嗨嘮嘮的沒勁,不是不要就是狠勁兒殺價,找上門的生意難做啊!但不找上門去又能怎樣?前一段時間團裏寫不下台口,曾下鄉賣戲,每演一場鄉裏村裏工商稅務電力公安等方方麵麵的頭頭腦腦大大小小都得打點到不說,還得賠一副很夠規格的笑臉子,像是乞求別人的施舍。更難對付的是那些地痞阿飛,動不動便喊粗話髒話下流話,往戲台子上扔石頭瓦片,讓演員們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唱正旦的虎姐有一次正演《遊龜山》,冷不防挨了一石子,當下眼冒金星差點沒倒下,額頭腫了好長時間。更可悲的是幾十天下來全團勞頓不說,收入無幾甚至入不敷出,隻得打道回府。

這一來劇團發不出工資了,每月三千元的財政補貼確實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眼看著麥浪翻黃到了開鐮收割的季節,職工們急著回家卻囊中羞澀,一個個情緒低落意誌消沉。焦團長更是急得火燒眉毛坐立不寧,他甚至覺得慚愧,像是自己欠了大家的。不知是誰起的頭,團裏一下子有一多半人上街做起了“生意”,套圈圈的,玩撲克遊戲的,說不上發明者用了怎樣的心計,這些看似碰運氣的事做東的卻無論如何也輸不了,因而隻要出去了每天都能“掙”幾個。焦團長雖然覺得這生意不怎麼像回事,可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便隻得聽之任之,掙幾個總比幹坐著強。然而好景不長,公安局、工商局、文化市場管委會相繼來打了招呼,說劇團職工在街上變相賭博,若再發現就要采取必要措施予以製裁。大家的生財之道因此被堵塞了,一片唉聲歎氣,一樣的無可奈何。

剛才,玉嬌又來找過焦團長,還是談她調動的事。玉嬌是焦團長的第一屆學生,專攻小生,做攻紮實,唱腔好,扮相也好,在省地調演中得過不少獎,自打出師在團裏就一直是挑大梁的,有幾個高一級的劇團曾經想挖她,都被他擋回去了,為這他還多次在同行業會議上再三申明高一級劇團不能挖基層劇團的“牆角”。近幾年劇團不景氣,好多演員鑽天打眼找門路“跳槽”,出去的不少,沒出去但不安心的更大有人在,玉嬌也有過這樣的想法。

“我說玉嬌,你有什麼理由離開劇團,想當初我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哭鼻子流汗花費心血難道就為了半途而廢嗎?你玉嬌在台子上是英雄是好漢是個光彩熠熠的人物,可離開這十來米見方的戲台子你就平庸就黯然失色甚至窩囊。我知道你也戀著這戲台子,怎麼能一遇到挫折就背棄初衷打退堂鼓呢?告訴你,隻要我當這個團長就別指望放你走。”經了焦團長苦口婆心的勸說,她就不再堅持。

劇團的光景每況愈下,玉嬌不得不再考慮這件事,隻是覺得團長的壓力已經夠大了,自己不好意思再加碼。然而,上街買菜時她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當她說菜太貴時,賣菜的卻陰陽怪氣地說:“這才幾個錢,隻要願意你一夜就要掙多少?”分明的侮辱。玉嬌氣得嘴唇子打戰,眼瞅著那臭小子說不出話來。“咋,我是說你們唱一夜戲就能掙很多錢,你自己心虛個啥?”那家夥又戲謔道,惹得周圍的人都很放肆地笑。她知道跟這種無賴沒法說,隻得返身走開。

玉嬌好委屈喲!她想起當學生那陣農村還很窮,有一次下鄉演出住在一個農民家,親眼見房東大娘把白麵鍋盔給她吃,送到自己女兒手裏的卻是黑麵窩窩。這件事讓她好感動。往後的日子裏,每當她唱戲唱累了,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白麵鍋盔,於是便覺得振奮,便有了精神。現在人們的生活富裕了,自己的演技也高了,怎麼反倒要受一個青皮後生的奚落呢?玉嬌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她在想當金錢成為很多人的第一崇拜時,自己這個窮演員又算得了什麼呢?要在當初,她一定到團長那裏哭一場抖一抖委屈。但現在不行,她畢竟已不是十一二歲的孩子。玉嬌覺得自己要被這沉重的心靈負荷壓垮了,顧不得許多,徑直走進了團長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