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闖事”,即不請自到,搭夥兒吹幾曲,湊個熱鬧,落得酒足飯飽,外掙三兩塊煙火錢。“掙錢不掙錢,落個肚兒圓”,正言此事,通常是藝術拙笨、無人請用的吹手幹的。
槐樹崾峴這台事請來的是位高個子吹手。東家娶回了兒媳婦,這一天正待客哩。高個子剛吹開《得勝回營》,“獨眼龍”幹大就和著低音“闖”進來了。來客們一看是他,知道有好戲看了,全都圍攏上來。“這位老兄,打攪你了,請擔待些。”幹大抱拳稱述,卻是江湖上的禮數。
按行規,高個子吹高音,幹大放低音,當然是前者主吹,後者配音。一曲接一曲,從最基本的《花道子》《熙鳳讚》《鬧天吵》到《上南坡》《將軍令》《店九鎖》以至《蘭花花》等民歌,一口氣吹了十幾個曲子,高個子氣短音促,不得不停下來。幹大卻很輕鬆,臉都不曾漲紅,瞟了對方一眼說:“聽老兄底氣欠足,這樣吧,老弟我鬥膽一試,委屈你和幾曲。”人們知道,他要一決高低了。
隨著幹大兩腮的鼓癟,熱烈歡快的《迎賓曲》蕩漾開去,他吹的是基本調,高個子和得挺自如。又是《迎賓曲》,他吹壓三孔不用的夾調,高個子和音已有些力不從心。還是《迎賓曲》,幹大吹用五孔的梅花調,高個子索性放下了嗩呐。幹大獨眼睛輕蔑地瞄了對方一眼,幹脆塞住一個鼻孔,將嗩呐按在另一個鼻孔上,反手按眼,用六字調、小本調各吹了一曲《迎賓曲》。圍觀者齊聲喝彩,高個子麵紅耳赤,無地自容。
幹大慢騰騰擱下嗩呐,乜斜著眼睛,臉上掛著譏誚的笑意,陰陽怪氣地問:“這位老兄學成哪裏?”“小弟師出無門,也就是多聽了幾回後,自個兒摸索的。”高個子囁嚅道。“噢,怪道來拉筒子都跟不上調,看來本事總不是強裝的。”他停了停,搐鼻子皺眉的,像有什麼難聞的氣味或不中看的東西。“原想到我門前賣藝的,肯定是身懷絕技的高手,興衝衝來便是想拜個師傅,也學點絕的,興許還可以到魯師爺門前耍兩斧頭哩,哪曉得碰了個半瓶子醋,白費我半天工夫,本人告辭了。”他又抱了下拳頭,出夠了風頭,揚長而去。
由於幹大如此恃才傲眾,也因為他先天一直眼睛,“獨眼龍”的雅號便不脛而走,而柳承業倒不多為人知。
記不清準確的時間了,反正我們這一茬是正討人嫌的半大不小的毛孩子,村子裏誰家有個紅白喜事,我們是場場必到,在大人群裏鑽來竄去,撿紙屑捉迷藏打鬧起哄。同時留在我記憶中的還有經常與我們發生些不大不小的摩擦的“獨眼龍”幹大。
那時候,他正值而立之年,經年戴一副石頭眼鏡。左眼的鏡片有兩道裂縫,用兩條窄窄的膠布粘著,大概是時間久了,膠布的白顏色並不明顯。由於周圍人家遇事一概請他,所以我們這些愣小子每到一家都能目睹幹大吹嗩呐時的傲岸派頭:眼睛望著遠天,神情嚴肅,猶如教徒禮拜般神聖,隨著運氣舉指,便有樂曲行雲流水般飄灑,或悠揚,或熱烈,或哀婉,足以飽享耳福。
幹大吹事時,耳朵眼裏塞有備用的用銅絲纏裹的械子哨,每吹一陣子,便要停下來換哨,他這時的動作極為輕緩,往往還無不炫耀地端詳自己的嗩呐,並時不時用衣袖拂去上麵的塵星。嗩呐是大杆的,馬蹄形銅質碗子,柏木杆足有尺二三長,當初用油炸過,經過幾輩人傳到幹大手裏,紅溜溜的放光,難怪他珍愛。這樣一番之後,他又吹開了。
我們常在幹大吹得入神時,偷吃東家給他的偏飯——一碗白麵油棍。幹這事可是要擔驚受怕的,萬一被他捉住了,不光油棍吃不到嘴裏,還少不了脖頸挨兩巴掌,而且下手很重。隻有弟弟拴牛能坦坦然然地坐在他身邊,有滋有味地盡情咀嚼,有時趁他高興,還能操起他視若珍寶的祖傳嗩呐南腔北調地吹幾聲。我們是不敢有此奢想的,因為幹大早預言過了:你們拿這當簡單事嗎?七音八調你們懂嗎?一口氣能吹四十裏路嗎?憑你們那呆笨相,沒一點靈性,就別動那葷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