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嗩呐手(3 / 3)

對此我們也奈何不得,隻是嘴上都盡量說著看不起他“獨眼龍”的話,而心裏卻一個勁兒地羨慕弟弟,人家是“獨眼龍”的幹兒子呀。當地人給孩子取名沒啥講究,我臨世時,就憑腿襠間那丁點兒小雞雞便得名“牛牛”。弟弟出生後,光哭鼻子不吃奶,父親急中生智,請“獨眼龍”拴他當幹大,自他的毛褲帶圈過弟弟的脖子後,弟弟當真止住哭腔大吞大咽了,“拴牛”這個名字便應運而生,這“拴”字是專為紀念幹大的功績的。也就因為這,弟弟在他麵前才有別人無可企及的優越感。

本來,憑著幹大的手藝,滿可以洋洋灑灑、海吃浪喝地過一輩子的。然而那場史無前例的“革命”開始了,歸於下九流的吹鼓手在劫難逃。

那些日子,幹大常被押上會場交代罪行。起初,他並不服氣,這從他眼珠間或一輪時射出的那股憤怒之光便可知道。批鬥幾天之後,他似乎屈服了,押上會場便彎腰曲背,低頭耷腦,一副任人擺布的奴相。當他交代的罪行成為老生常談、大家對批判他興味索然的時候,不知哪位腦袋瓜靈泛的想出了對付他的新法子,足以解除人們的膩味。

於是,“獨眼龍”幹大每天會上要將一首語錄歌連續吹三十遍,若不符合要求,就要用“無產階級專政”的辦法製裁。吹起民間小曲來呱呱叫的幹大,吹語錄歌並不得心應手,最大的弱點是音色缺乏鏗鏘的氣勢,因此便被冠以“歪曲”的罪名而招致拳打腳踢。後來,要求又變了,不準吹出聲,但要做出吹的姿勢,驗證標準是看他的兩腮是否鼓足了氣。

俗話說,兔子急了也咬手,何況生性暴烈的“獨眼龍”幹大。他實在招架不住這長時間的折騰了,便召集家人,先是輕輕地撫摸著擦拭光潔的祖傳嗩呐,絕望地念叨著:“夥計,委屈你了,祖傳的手藝要斷送在我這裏了。”繼而下了決心似的,瘋狂地叫喊:“你們都給我起誓,從今往後誰也不操嗩呐!”言罷掄起手旁的鐵錘,三下五除二,祖傳的長杆子嗩呐便被砸了個稀巴爛。接著是撕心揪肺的悲愴,那隻空洞的眼睛裏也有大滴的淚珠滾出來……

幹大本想砸了嗩呐,豁出去挨一頓狠整之後,便可以不再受那擺空架勢的洋罪,更讓他不堪忍受的是他覺得那是對祖上手藝的褻瀆。然而,事情遠非如此簡單,他的舉動使造反派茅塞頓開,批判會又一次花樣翻新。於是,每次批判會上,在憤怒的聲討聲中,“獨眼龍”幹大趴在地上,嘴對黃土吹造反派信手勾畫出的嗩呐,滿鼻子滿眼都是泥垢。再後來,幹大帶著幹媽突然失蹤了。有人說他們到老鷹嶺深處的黑戶嶺上當了“黑戶”,還不時有關於他們的傳言,如幹大因賭博將妻子輸給了別人等,真實與否,難以考究。直至那場“革命”結束,像離開時一樣,“獨眼龍”幹大又突然出現在村人中間了,不光有些衰老,更顯得畏畏葸葸的。總之,人們對他淡漠了。

在近乎三年的沉默後,那嗩呐又響了起來,但總有些澀然不暢,如一頭受傷小獸的鳴叫,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灑脫了。

村人們很感慨了一番,但也僅止於感慨。反正吹事場合已極少見到“獨眼龍”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