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根(1 / 3)

“哇——”胎兒出生後的第一聲啼哭,一下子揪緊了全家人的心,人們屏息靜氣。一個空蕩蕩的瞬間。

那個精光的胴體趴在精光的土炕上。

說不上有什麼根據,反正,在當地人的意念中,孩子生下來時仰躺著才算是正常的,否則,便是不吉利的兆頭,補救的法子是用木鋤將其勾“正”。

紅嬸這時可顧不得這些,雖然她對此十分尊崇。她心裏那個急呀!縱使還有害怕不測的現實衝破多日來的遐想的念頭。她伸出手,快速卻穩妥地將孩子撥轉過來。

在前炕扶著婆姨的根子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孩子的腿襠。紅嬸眼睛霧盹盹的看不清楚,索性用手揣摸,也顧不了這種舉動會使孩子早早發“野”的講究。

根子片刻間黑了臉,渾身沒了精神氣兒,按這兒人的話說是“心乏了”。紅嬸耷拉著頭癱坐在前炕,呆癡癡地讓人難以相信是個活物。

“奶奶,是弟弟嗎?”大孫女召弟在門外問,聲音是急切的。

沒人回答。

根子婆姨雙手擩炕撐住身子跪著。她也許很累了,兩眼閉著,幹巴的嘴唇顫抖著,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弱一聲強一聲的。

“兒子嗎女子?”她稍稍緩過了一口氣,腔調軟塌塌地問。大概她已經意識到了氣氛的沉悶。

依舊沒人搭話。

“唉,又是個女子……”根子婆姨一聲哀歎,眼淚捏菜水般滾下來,流進幹澀的嘴裏,滴在精光的炕上。

炕上的羊水多了。根子把剛才篩土的鐵篩子丟到一邊,用腳在炕頭準備好的小土疙瘩上踩了踩,便堆到了婆姨的屁股後麵。接著蹲下來抱頭拉起了哭聲。

“根子,到我窯裏把紮在炕崖窪的七根紅線針拿來,翻過胎衣別在上麵,再一胎肯定生兒子,這是密方,孩子就叫‘換胎’吧。會換胎的,一定會換胎的……”紅嬸終於說。前麵的話似乎還挺有把握,但到後來到底有些心虛,叫人覺得不瓷實,不啻於是在祈禱。根子抹著眼淚走了,不知是不是夜晚的緣故,他的腳步竟有些絆絆磕磕。

紅嬸揉一揉紅紅的眼睛,顫巍巍地翻過胎衣,殘血噴出來,帶著腥熱的氣息直往上衝,她覺得眼睛霧得發粘。

搖曳的燈光昏昏黃黃的,沒有丁點兒生氣,淡漠地勾畫出精光的土炕,勾畫出紅嬸皺巴巴的麵孔和麵孔上紅噴噴的眼睛、不停蠕動的皺紋鋪排的嘴,也勾畫出嬰兒髒兮兮的臉龐。小家夥哭久了,聲音已有些發啞,但仍舊賣力地繼續著,一對小腳試探性地一曲一伸,似乎在抗議自己所遭受的冷遇,額頭打結,仿佛承受著難以承受的痛苦!

一個不受歡迎的小生命喲!

“十個挑花女,不抵一個跛腳兒。”這兒人的兒女觀念就這樣,從老輩子傳來,頗有些年代了。大概和父係社會同始吧。

紅嬸當然不會例外,承襲父母的說教,又將這自以為天經地義的信條傳給她的根子及其婆姨。“女娃再好,終歸是旁人家一口子人,沒個兒子,斷了祖上的香火,咋對得住老先人哩,人生不就圖個生子留後嘛。”

紅嬸是個厲害人,也難怪,誰叫她的命運那麼恓惶呢?死鬼離開時,留給她五女一男六個孩子,你當這寡婦的日子是好過的嗎?不厲害咋成呢!

她生育那陣兒,一順溜生下五個女孩子,那種焦心呀,睡夢裏都在盼兒子,祖墳上禱告神仙前許願,四十歲上到底抱上了根子,心裏那個喜氣兒喲!女娃娃的衣服都是接替著穿,老大穿過老二穿,老三嫌小老四換,一件衣服挨著次序輪一串兒。這男娃兒金貴,咋能再循老規矩呢?紅嬸心裏高興,沒出三天就給兒子做衣服,細針密線的,縫了單的縫棉的,沒想到卻留下了眼病。人常說:月間病,針尖挑不盡。她吃藥針灸,偏方治療,卻沒怎麼見好,落得一年四季眼睛紅紅的。不知哪個咬舌鬼起的頭,小輩們從此稱她“紅嬸”。開始她還氣咻咻地教訓他們: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一來二去的也就慣了,“哎”“啊”的應承得挺順口兒。

兒子是紅嬸的寶貝疙瘩心尖肉,頂頭上怕嚇著,噙口裏怕化了,丈夫死後,更成了她的命根子,這門人的香火就靠著兒子了。因為兒子,她沒像其他女人那樣,死了男人短了精神,照樣活得挺有勁兒,那三寸金蓮走起路來仍舊落地有聲。可能是一種逆反心裏吧,她倒常常擔心麻繩從細處斷,少不了隔三岔五地祈禱神靈,保佑兒子福壽雙全。

養兒留後,養女接空。靠著女兒們尋婆家時的接濟和紅嬸的厲害能幹,她終於熬過來了。這幾年,眼看著光景越過越紅火,紅嬸牽心著的倒不是生計問題。“不行了,成棺材瓤子了,我可咋去交差呀?”人們常聽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嘀咕。是的,她已年逾古稀,三條腿走路也不如過去有聲響,可抱不上孫子,你說她能不心切嗎?

跟子的媳婦娶進門後,巧針線細茶飯的,上能孝敬婆婆,下能體貼丈夫,又生就一付好模樣,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紅臉蛋,傳統式的美女子,人前擱得起,馬後靠得住。紅嬸喜得不得了,守寡到了這份兒上算是到頂了,老少跟前都有臉麵,她就隻管等著抱孫子、顧養天年了。

根子媳婦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來,她開始悄悄縫製嬰兒的衣物,一旦被別人發現,便羞嗒嗒地,恬靜的性格中加上母性的溫柔,更有一種不可多得的姣好。紅嬸樂陶陶的,常有事沒事地告訴人:“根子媳婦這胎一準是個兒子,辣椒吃得那麼狠,辣兒子酸女子嘛。”早早地左鄰右舍便串通起了她響響的腳步聲和亮亮的嗓門兒。

“他嬸子,你家的小米得給我挪攢二升,我家隻碾了五升,恐怕不夠用,米湯喝得少了孩子會缺奶的。”

“他嫂子,過年殺豬時,豬嘴唇子可得給我留著,根子媳婦快坐了,頭胎難生,這玩意兒生來就是往前拱的,吃了比催生藥還靈驗哩。”

“紅嬸好福氣,這麼快就要抱孫子了!”人們由衷地為她高興,一個個慈眉善眼的。

“可不是嘛,‘上馬紅,十個月抱個小人’,根子媳婦是‘上馬紅’哩。”紅嬸不無興趣地說著,似乎這句話從此才得到了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