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蓮從中更能體會到的是巴興與自己同樣的毛亂心情,否則他會文思一動直抒胸臆而斷然不行此舉,即便他不能寫出初唐四傑之一王子安這流傳後世的千古佳作也罷。
丈夫下鄉了,婆婆也帶上兒子棒棒回了農村老家。家裏隻剩下雪蓮一個人了,僅有兩間半房子的小院一下子顯得空空蕩蕩,潛意識裏,她的整個身心被一種無名的孤寂所圍困,整日裏沒著沒落的。
早晚下班時,雪蓮仍像先前一樣,急匆匆趕回家後,站在大門口向外張望,直至左鄰右舍“哐啷”、“哐啷”的關門聲停歇,她才最後“哐啷”一聲關上自家的大門,“哢嚓”——一把鎖了事,內心悵然若失。習慣了幾天,雪蓮不再等待,隻是進門、關門、上鎖這一連貫動作完畢後,接下來的事就沒了頭緒。一個人吃飯,沒心思煎炒烹炸,一個冷饃、一袋方便麵,但凡有點吃食她就糊弄一頓,一兩天不動煙火是常有的事。
最難挨的時間在晚上。雪蓮生性膽小,一個人住一座小院,提心吊膽地總是睡不踏實,風聲雨聲蚊蟲聲但凡有點聲響都讓他心驚,常常睡下了卻懷疑門沒有鎖好,又披衣下床大門小門挨個兒檢查一遍,暖騰騰的熱身子遭遇冷風,好幾次感冒得發燒發冷打噴嚏流清鼻。
於是就格外地思念起巴興來。雪蓮不知道麵對侵犯巴興是否會有她想象中的英雄壯舉,但有他在她便覺得一切都有了靠頭。記得此前好幾個夏夜,他們一覺睡明時才發現大門未鎖小門半開,卻沒有絲毫後怕,巴興還風趣地說是真正的太平盛世道不拾遺夜不閉戶,何曾有過眼下的謹小慎微庸人自擾。
更讓雪蓮氣惱的是,每每關燈落枕閉眼,為進入夢鄉努力時,腦細胞都要格外地活躍一番,所有從別人口裏聽說的書本裏影視上看到的那些個搶劫凶殺之事便占據了全部思維,一個個觸目驚心的場麵一副副猙獰凶煞的麵孔全被幻化得一清二楚地浮現在眼前,嚇得她不敢睜眼不敢翻身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真正的苦不堪言。雪蓮每晚睡前都得如此折騰一番,好容易迷糊一陣卻經常夢魘,多半是持械蒙麵的賊人入室,自己喊不出動不了痛苦萬分,驚醒時已是一身冷汗。如此,雪蓮是既怕不眠又怕入眠,黑夜成了她的一種實實在在的負擔,一段時間下來竟然被熬磨得體重下降形容憔悴,整日裏疲疲遝遝張嘴打嗬欠。
巴興剛到林園子鄉就遇上了麻纏事——收提留款。碰巧經委主任的丈人爺駕鶴西去,人家告假赴喪,他便偏脖子掮缸湊了茬,帶上這組人出馬上陣。
都說鄉鎮工作兩大難,一要命(計劃生育)二要錢。年終收款可不是個輕省事,往外掏人家的腰包哩,誰情願?鄉幹部就得練就這一手,遇著吃軟的講政策擺道理拍肩拉手稱兄道弟,碰上吃硬的吹胡子瞪眼睛日爹罵娘發號施令,整天裏嬉笑怒罵磨牙拌嘴,反正是不達目的不能罷休。
時值十一臘月,勞碌了一年的莊戶人為能過個厚實年節,早早操辦起了年茶飯。家家戶戶殺豬釀酒,壓洋芋粉做米麵饃,香氣彌漫了土莊土院。有經驗的幹部惱歸惱罵歸罵,每到一家不管三七二十一脫鞋上炕閑諞二十五,飯桌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不光落得酒足飯飽,說不準工作中的麻麻纏纏也在這一吃一喝中捋順了。
巴興初到鄉下,既不掌握這些個不成文的土辦法,也抹不開自己的麵皮,功夫軟得一塌糊塗,不僅不敢大聲斥責喊前罵後,就是在飯桌上也大為遜色,喝酒發嘔吃肉犯膩,文質彬彬的書生相給那些粗手糙腳的莊稼漢一個無法逾越的距離,人家客氣過了敬讓過了,諞傳喝酒到了二斤半處,誰也不記身旁這位副書記了,他便如局外人一樣,時常坐冷板凳,他的工作也和吃飯時一樣“冷”,老也打不開局麵。
山裏上坡裏下東家出西家進地跑了十幾天,巴興的鞋跑壞了腳跑崴了,笑臉沒少賠道理沒少講下情話沒少說,工作卻無實質性進展,到後來竟然像得傳染病一樣,曾經向他表過態——皇糧國稅天經地義打湊夠了一兩天就送上來——的幾家掌櫃也磨磨嘰嘰地沒了先前的態度,似要觀望“大氣候”。不得已,巴興兩手空空回鄉政府給書記彙報。
農村工作是實打實的,不比你們坐機關,動動筆頭子耍耍嘴皮子就完事,不碰硬怎麼行?你初來乍到,村民在摸你的脾氣試探你的軟硬,這第一次搞稀鬆了,以後就更沒轍了。必要時采取一些措施嘛,別三天兩後晌叫人家稱咱什麼“不行書記”,對待個別人你要懂得“格格核桃——砸著吃”。
書記對他的不滿意是明擺著的。更讓巴興氣憤的是,十幾天的農村工作中,他這個“巴興書記”已被演繹成“不行書記”而先一步反饋到了鄉政府。
巴興再次下村時臉上帶了幾分煞氣,識相的明知道這是抗不過去的事,就都交了。隻剩幾個撴不展的扭筋子貨,眾口一詞——張老漢交了我就交,把上繳提留款的“釘子戶”搬出來做“擋箭牌”,似乎非探清巴興的水深淺不可,刁難之意顯而易見。
張老漢不老,不過五十來歲,隻是因為他老實巴交的性格、爛爛髒髒的穿戴,大概四十歲左右就被人稱呼“張老漢”了。他住村東頭,兩個兒子都成家另過,剩下他和一年四季咳嗽氣喘的病怏怏婆姨,家裏窮得叮當響不說,老婆子還必須隔三岔五支起藥鍋子熬黑湯喝,一年年地拉下困荒,窮窟窿越掏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