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真是痛極了也恨極了。諸子之中,慕容令是最像他的,其餘諸子不是莽戇就是庸弱。他又年近五十,就是再生麟兒也來不及撫育教導成人——想到這節,慕容垂便覺此生萬事休矣,自己還是早點死了的好。昨夜他聽聞慕容令的死訊之後,在住所尋死覓活了半宿,幸有子侄抱住才沒死成。隨他奔秦的其他幾個兒子見了不是滋味,幼子慕容柔直言道:“慕容令跑回燕國也不告訴我們,還是父親聽見消息才倉卒離開長安。萬幸秦王未加深責,不以我們為同謀,不然我等豈不是被他害死?他貿然歸燕是自尋死路,還差點害了我們,父親何必為他傷心?”慕容垂聽了無語,最終還是不忍深責一向得意的嫡子,隻怪燕國對他一脈趕盡殺絕,恨聲罵了一宿。這時的他,對燕國哪裏還有半點苻堅說的“故國之情”,恨不能親率三百騎士馬踏燕宮,才好消他家業後繼無人之恨。
苻堅見慕容垂如此傷心,不由得十分同情,感慨道:“賢郎少年英銳、誌意遠大,逢此多事之秋正該有一番作為,不想早早夭了。自古英雄壯誌未酬而中道早逝,最是讓人傷情!”
慕容垂聽後又紅了眼圈。不多時有其他大臣陸續進來,苻堅見人來得差不多了,命內侍奉上酒水和各色吃食,笑說:“安陽不比長安,諸物儉陋,隻有這酒是此地人照著先祖留下的方子釀成的,還取了個名字叫‘將軍酒’。卿等路途勞頓,朕便以此物略盡地主之誼,卿等盡管開懷暢飲,不必拘束。”
眾人歡喜領賜,苻堅又無端感慨說:“昔日先祖侍奉石家皇帝,在外攻城拔寨,在內為民請命,仁勇之名傳布天下,何等英雄!倒是那釀酒方子,不過是先祖一日宿醉舒醒,命我取氐人世傳的方子斟酌修改成的,本是一時興起之物,誰想二十載後威名風流雲散,倒是當日不經意而為之的小事流傳民間了。世事乖謬荒誕,往往如此。”
在座的都是有閱曆的人,聽了苻堅這話不禁點頭稱是。隻有秘書郎趙整端然拱手言道:“所以陛下於小事也該倍加謹慎才是。”苻堅略一愕然,旋即縱聲大笑:“趙卿真可謂見縫插針,朕受教了。”說著便從內侍手中接過酒碗,仰頭一飲而盡後遍邀群臣:“卿等飲酒!”
眾臣遵命捧起酒碗,齊齊祝苻堅壽,苻堅微笑頷首,不大的堂上頓時滿溢了溫暖的酒香,襯著外頭的雪光顯得格外和暖。正當堂上眾臣交口稱讚這酒比起酃酒也不遑多讓的時候,外頭廊下突然傳來一陣解除佩刀的“啷當”聲,不一會兒便有一個武將彎腰進來向苻堅行禮,卻是長臉長鼻、目隱精光的模樣,笑嘻嘻地頗有些憊賴地說:“末將姚萇來遲,自請罰酒三碗。”
此言一出,堂上的人盡皆莞爾,苻堅更是笑罵:“誰不知道你姚景茂好酒貪杯,聽聞誰家有好酒就是死乞白賴也要喝上一碗,罰你喝酒是賞你呢!既要罰,那便先罰三壇罷。”
話音未了,眾人都是大笑,姚萇也笑:“若是陛下寬限些時日,漫說三壇,便是三缸又有何難。今日破鄴在即,卻不敢醉酒壞了陛下的大事。”
苻堅點了點頭,笑問:“姚卿今日何以姍姍來遲?”
姚萇說:“有個羌胡縱馬傷人,混說與我有舊,底下人不敢辦他便跑來問我,我說‘姚氏世代為羌人首領,羌人多半不是與我家有親,便是我家舊日奴才,難道個個與我有舊?便是真的與我有舊,也盡管秉公辦理便是,何必跑來問我?知道的人明白是你們敬重我,不知道的人還當是我邀買人心、與人交結呢!’於是便先去將那個違法亂紀的羌胡抽了幾百鞭子,回來的路上又逢天開始下雪,道不好走,因而便來得遲了。”
苻堅聞言望向堂外,這才發現天果然是下雪了。大雪自昏黃的天空中紛揚而下,撲簌簌地落到堂前地麵瞬間不見了。他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異常熟悉,仿佛是他好久之前見過的,恍惚間那個在這屋子裏笑過鬧過的小小少年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幾乎便要開口呼喚“祖父”了,突然間回了心神,看見臣子們有些疑惑,強笑著拭去了眼角的淚水,掩飾說:“昔年先祖想在堂前栽植氐人故地頗多的白楊。我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莫若種梧桐,‘鳳皇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梧桐引得鳳皇來,然後聖君出、賢相現,便是天下太平的清明日子了。先祖聞言大為喜悅,在堂前親手植了這兩株梧桐。如今梧桐枝幹虯勁,祖父卻離我而去多年了!”說著又以手拭淚。眾人正不知如何勸慰,突然有內侍在堂外廊下跪奏:“司徒王猛求見陛下。”苻堅一怔,旋即站起迎接,又笑著同諸臣子說:“王景略這是罵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