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與“半”字有關的街道(3 / 3)

當父母回家,整所屋子隻有日複一日的枯燥功課,夜晚火車駛過的轟響,少頃複歸平靜,火車遠去,我被滯留原地──青春如此漫長難挨!像附近道班房大喇叭傳出的空洞回響。

另一條與“半”字有關的街道,半部街,挨著江邊,那一帶的人們稱它為“河下”。我童年的成長地,外公外婆的住址,我時常走一刻鍾的路同其他孩子到江邊玩,那些雲上的日子……直到小學二年級回到父母身旁。

如今那一帶早已拆遷,一條街消失了,那條市聲嘈嚷的街道,那個住了若幹人家的帶天井的院落,灰暗木梯,院內獨身老太開的小診所,父親偶從部隊回來探親的嚴厲身影,天井雨水綿長下墜的孤單,夏天鄉人挑來賣的荷花與蓮蓬……街道沒有了,這些畫麵不會消逝。

不能忘懷半部街的拂曉,送奶車輾過路麵時奶瓶清脆的撞擊。許多個灰蒙的童年清早,我在這聲音中醒來。奶瓶叮當聲襯得拂曉愈發空曠、寂靜,像這世界除了送奶人,再沒有一個醒著,送奶人仿佛並不是要把奶送往各家各戶,而是送往世界的深處……他吃力、敬職地蹬著車,白胖奶瓶在他身後一片竊竊私語。這使我後來覺得,用粗笨玻璃瓶裝的牛奶比任何材質盛裝的牛奶都更符合牛奶的本質,以及拂曉的本質。

定格那年月清晨的除了奶瓶的輕微撞擊聲,還有煤油味。冬天,外公起床用隻墨綠的舊煤油爐煮麵,有時磕隻蛋花進去,屋內頓時溢滿香氣,它一直飄進我還在睡的裏屋,寒冷仿佛也是種必要的作料。我從被子裏探出小腦袋,深吸一口氣,那唯在清寒歲月裏才能升起的完滿香氣!

如果一個人在氣味上可認領原鄉的話,在煤油爐上輕柔沸滾的雞蛋麵味道就是我畢生的原鄉。

從半部街的童年到半邊街的少年與青春,“半”字是巧合還是另有喻示?

人生過半,汽笛聲遠去,玻璃奶瓶聲消失,煤油味更近乎絕跡。幾十年光陰,不過是歲月膠片輕移一格。這一格對個人命運,卻囊括了開放和雨水,出生與墓碑……

半部街的“河下”消失了,半邊街的畫室隨著師大新校區遷移到很遠的瑤湖也所餘無多。我很少再回到半邊街,最後一次去是父母去年在滬時,我去替他們照管樓頂的一隻老貓。半邊街的編織店居然還開著,我曾在那織過若幹件毛衣,包括一件灰果綠的連帽長外套。戴眼鏡的胖店主不記得我了,她見我進來,馬上說店子就要關了,不接活兒了。她指指編織機上的一包病曆,“身體不行了”,十幾年前,她還是個精力旺盛、嗓門粗大的中年女人,店門總開得早,關得晚。她縫著手中的織片,“織完這件活兒就關了,這件還是被老顧客纏得沒法。”她的臉有些黃腫。

她為我織的那件灰果綠的連帽長外套,因有點顯胖──這對青春歲月裏認為胖是種顯性罪惡的我來說,是不可通融的衣物硬傷,我隻穿過幾次便把它閑置櫥中,卻一直沒像處理其他過時衣物一樣處理掉。那時我剛從美術專業畢業,在一家清閑的藝術館少兒部上班,那種灰果綠承載著那年紀對愛情以及一切未可知事物的憧憬。在等胖女人完工的半個多月裏,我去過好幾趟,看它如何從幾大團毛線變成織片,再逐漸拚縫成一件外套。拿到衣服的當天,我迫切地穿上了,稍顯胖使我有些沮喪。回頭看那時的照片,一點都不胖啊,但青春期對自我的苛求──那仿佛是用一位即將出現的戀人的眼光在代審視,使任何一點不當的曲線都可能膨脹成“胖”。隻有走過那段日子,直到中年,才意識到像對自身曲線的苛刻一樣,那時苛刻的對象甚至是整個世界,一方麵無比懵懂,另一方麵卻對人生有自以為深沉而清醒的刻薄。

近日的一個夜晚,和朋友吃燒烤。彎七拐八到“蛤蟆街”,這城市最有名的吃夜宵之處。對這一帶很熟的朋友指給我看,喏,這幢公寓,住了很多夜店小姐;那個店,燒烤生意最旺,招牌是烤雞腳,排一小時隊很正常,營業到淩晨四點,地下竹簽堆成小山!

他再往前麵一帶指,“那裏是向榮小學,我小學在那兒讀的。”

“啊!我小學一年級也在那兒讀的。”沒想到與朋友竟是校友。

我說起半部街,河下,毗鄰向榮小學,他一指,“不都在那一片嗎?”他指向一片混沌夜景與建築物。毫無疑問,曾經的“半部街”早不在裏麵了。可同時,那一片中又留存著往昔的草蛇灰線,哪怕這條街從城市地圖上消失,它於我也是永恒舊址。

就像莫裏亞克的小說《黛萊絲·德克羅》中說的:“我們種種行為的頭又在哪兒呢?當我們想把自己的命運離析出來時,它多像那些草木,怎能把草木的根全拔出來呢?……童年本身就是一個止境,一個終點啊。”

或許所有的看似朝前不過是在回溯,所有的奔跑其實都跑不出那個早預設好的終點。在朝前與回溯這兩種反向力之間,是永不會消弭的成長的舊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