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的雨天黃昏,天正一點點黑透,這位既是鄰居也可說是陌生人的女人,用她的詢問顯示了對生活豐沛的熱情──我想起多年前,有次在家近旁的街上,遇見一位騎單車、穿連衣裙的中年女子,有一刹那,我很想追上去說一聲,你的裙子真好看!在哪兒買的?我幾乎要付諸行動了,但稍一遲疑,她已騎遠。
即使多年後,我依然記得當時情緒的振奮,因為正青春,被追求著,覺得塵世處處簇新,樹木可愛,行人可親,親到不妨讚美一聲,詢問一聲──她的裙子其實並沒好看到我要追上去問的田地,我隻是想借對一個陌生人的詢問與讚美抒發那種油菜花般過剩的情愫!但在幾秒間,我與她錯肩而過,錯過了向生活開口示好的機會。
那位女鄰,說真的,她雨披中的臉我轉瞬模糊,卻記得她興衝衝的口氣,那是一種富餘到可分贈給陌生人的熱情。
6
小區門口,兒子乎乎和爸爸玩鬧,冷不丁將飛盤擲到爸爸身上。這時迎麵走來一個中年民工,笑嗬嗬地和乎乎開玩笑,“你這是放冷槍呀!”他瘦弱,鄉音濃厚,衣服灰茬茬的,像剛從工地或某個裝修現場回來,頭發裏似還飛舞著粉塵,可他那麼明亮!
他的笑是一個生活自足的人才有的,雖然這“生活”在許多人看來如此卑微,甚至需要同情與布施──不是嗎,外鄉打工者的艱辛全在他身上與鬢間寫著,但一句口音濃重的玩笑頃刻使這些艱辛化作了無須人同情的自洽!那是他的生活,他接受並正行進的生活,無須任何垂憐。
此刻,除了向他致以一個包含祝福的微笑,再無其他。
7
雨後鉛灰的北方之城。路過一幢樓,忽聞一陣笛聲,抬頭,某個陽台的簷下,一位老婦人正吹笛。笛聲優美,同時有點兒磕絆,老婦看上去正在努力學習中,她的白發使這暮年的笛聲有一種可敬與莊重。
笛聲斷續地飄揚,正是笛聲中的磕絆使這傍晚更真實,否則它就要在灰蒙蒙的山河雲朵中飄走了……笛子尾端有一綹晃動的紅穗。
8
年輕快遞員在一幢大樓下麵打電話,摩托三輪上載著滿滿的快件,他用愉快的聲調和對方說:“你好,你是××嗎,麻煩下來取下件哦”,我有點詫異,經驗中的快遞員多聲音急躁,不耐煩,電話一通,也沒有稱謂,“下來收件!”奔波的辛苦似乎使他們再也不能忍受多一秒的拖延。
這個快遞員卻這般聲調愉快,末了還和對方道了聲“byebye”,像和一個熟悉的朋友講完電話。他哼著歌整理車上的快件,等對方下來。不知為何,我的心情也覺得明亮了些,我敢保證,剛才接到他電話的人在收件的喜悅之外,一定還多出一份額外的怡悅。
9
地鐵出口。一位半百男子,這城市無數打工者中的一員,有些愣怔地靠近著出口,手中捏著地鐵票,神色尷尬,緊張。人流匆忙進出著雙向閘機,他可能根本沒來得及看清他們刷卡的動作。
我跟在他身後,快到出口時,他捏著票不知所措,左右環顧。我裝著打電話,上前一步,用足以讓他看清的慢動作將票插入閘機回收口,扇形門打開。我出站了,回頭裝著無意地看一眼,他也順利出來。走過我身旁,他抬眼向我憨厚一笑,像明白我剛才有意的示範。
10
這位老嫗,不,她的年齡雖是老嫗,但你無論如何不能把她與“老”聯係起來。通常,老意味著衰敗、疲垮,意味著胡亂而無性別的穿著,但她如此優美,拉著拎車(從菜場或超市采購回),長衫長裙,風采翩翩。
式樣簡雅的毛線帽下露出銀發,過膝外套下是搭配妥帖的長裙,平底皮鞋。 她的身影,讓人想到那句歌詞:“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每回遇上,我都再三回身張望她。美原來是一種氛圍,超越年齡,從容的廓影,她讓人甚至期待年老,隻有老,才能匹配那一種曆經滄桑仍守持的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