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人食(1 / 1)

以前看小說,旅美作家張讓小說中的主人公“老江”說,人生慘事有三樁:一是久病不愈;二是常敗不勝;三是一個人吃飯──真的,兩人舉箸,清湯寡水顯情深意重,豐肴佳饌則是錦上添花;而一個人吃飯,吃簡陋了顯淒惶,吃複雜了倒更顯欲蓋彌彰。

2005年,獨自在上海工作的第一年,算體嚐了“老江”所言。坐在沙發上,對著電視胡亂摁頻道,不知什麼節目才能和晚餐匹配,通常看娛樂八卦,這樣無聊的熱鬧似乎能使傍晚顯得不那麼冷清。

若自己舉炊,魚或肉一定得有一個,我是無肉不歡的動物,再說你想下,一個人吃飯,麵前擱著白菜豆腐,燈光照著白瓷餐具,人生有多淒清!尤其冬天,素食越讓人感“人生寒薄”。

小區門口路邊有對夫妻賣烤鴨。用紅字寫著“皮脆肉嫩,回味無窮”的玻璃櫃,一隻剁鴨的大案板,用來盛鴨塊的盆,這三樣就是他們的生計。進出若幹月,我總下不了決心買,第一我幾乎不怎麼吃長翅膀的東西,還有就是顧忌衛生。但買者不少,這小區公寓的租客多,那掛在玻璃櫃裏的黃澄澄鴨子也是活廣告,比鹵菜店裏躺著的更神氣,更值得一嚐似的。當我還在努力說服自己好歹也嚐一回時,禽流感來了,我鬆口氣,正好免了為難自己。

這條街上有的是吃食,沙縣小吃就有好幾家,去了通常點飄香拌麵(主料是一種稀薄的花生醬)。餛飩的餡據說是捶出的後腿肉,肉餡咬來有些脆,像生啖什麼。還有那些用藥材燉出的湯,比如牛肉當歸湯,吃時讓我覺得自己是氣虛病人,時值仲秋,正在進補。

隔壁的“重慶麻辣水煮”,總有堆年輕女孩圍攏一口大鍋,吃得臉蛋緋紅,想必極過癮,有天晚歸,被那種氣氛慫恿,我點了湯湯水水一大碗,丸子與粉絲都有些像塑膠質地,我咬得很猶豫,但見桌旁幾個女孩往碗內舀了大勺辣椒油,吃得風生水起──辣椒油的分量使我擔心她們會燃起來,再看她們難怪衣裳單薄,原來便於散熱。

這路上還有家蘇州羊肉館,麵九元一碗,另配小碗帶皮紅燒羊肉──那隻藍邊小碗孤零而隆重地擱在白桌上,更顯得寂寥,像一個人故意鄭重其事,把一碗麵吃得這麼複雜。我去得更多的是另一家上海人開的麵店,過中午一點半就不賣了,他家的“辣肉麵”能把人辣得肝腸寸斷,下回隻好換“扁尖肉絲麵”。頭回點,我問店主什麼是扁尖,他說,筍啊!

常去的還有輕軌站旁新開的“功德林”,以素食知名的店子,我隻買芝麻薄脆類的甜點,從不買那些以“醬腰花”“香酥雞”命名的素食,明明是素食,起的名卻讓人凡心大動。

為雜誌采訪範怡文,當年唱《這些日子以來》的台灣情歌手,現經營BIANCO範怡文品牌的上百個分店,離異,兒女都在台灣。閔行區合川路,辦公室裏回響著她新專輯的歌聲,嗓音沙啞,她抽萬寶路,她說:“……我一個人遊泳,逛街,但我從不一個人吃飯,一定找人一起吃。”她四十好幾了吧,衣飾豔麗,臉上有脂粉遮蔽不掉的痕跡,這年紀,上海,一人吃飯真難挨,尤其別從窗口望見一家人圍攏吃飯的畫麵──那會比撞見擁抱親吻更讓人難堪。

我也總希望與人一同吃飯。周末去女友那兒,我們去買菜。買了豬肝,她說,嗯,補血的,菠菜,她說補鐵,還有胡蘿卜,維生素豐富。魚,最補腦──好像上海是座多麼損耗人的腦力及體力的城市。

我們邊吃邊喟歎,兩個人吃飯真好啊!盡管是兩個同性。一個人吃飯,多少有些莫名搏鬥的意思,如果是白熾燈就更明顯。

當不得已要一個人吃時,我總盡可能把冰箱塞滿些,湯團、魚丸、麵包、杏子醬、鹹水花生……一打開冰箱門,景象熱鬧如小華聯,仿佛有票人馬即將來赴會。

2006年深秋,我搬離了這個毗鄰上海萬體館的小區6號樓104室,在“宜家”門口叫了輛貨的,貨車後廂居然被各種雜物堆滿了!其中包括一堆審美大於實用功效的碗碟。是何時膨脹出這許多物什的?仿佛,我在這不是住了四個月,而是住了四年或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