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於深夜到達開設在銅鈸山鎮上的一戶“農家樂”,車起先在茫茫夜色裏開過頭,又退回錯過的路口。
四處幽蒙,整座鎮子睡意正酣。
確切地說,是在山中了。此地位於江西上饒市廣豐縣南部,屬武夷山脈東段北麓。似乎有道厚重圍簾(棉質的)從四周降下,晃蕩繚亂的城市被阻在簾外。山水樹木的重量令簾子掩緊了每條縫隙,隻有一座山和一個鎮子陷於夜晚特有的微弱動靜。
這微弱到了清早,轉成隆隆發動的摩托、粗聲大嗓正聊天的方言,還有富氧強烈的空氣。
下樓,發一會兒呆,麵前已被麻利的老板娘擺上了紅綠相間的炒粉。新的一天,由這盤生機勃勃的炒粉開啟。店內食客還有鎮上的人,不用招呼,一屁股坐下如在自家,我們這幾個外鄉人坐在店內,也不覺唐突,懶散地,吃吃聊聊。一會兒去後院廚房要點作料,一會兒去斜對過的超市買袋小菜,這股熟稔,好像也是鎮上一員。
有些地方會使人莫名緊張,焦慮,如空氣中布滿了鐵弦。有些地方,比如這銅鈸山的鎮子,讓人覺得那個“我”似乎也不怎麼存在了,有種輕快、純樸消融了那個“我”,使之安靜,使之無所事事。
2
假期對一個知名景區意味著什麼?摩肩接踵,參觀整飭有序的風景──這些擁堵使“旅行”成了花錢買罪,成了注定要失望而返的上路。
猶記有一年,在九寨溝大型餐廳擠購午餐的場麵,仿佛饑饉年代的再現。另一次,因為對周莊多年前的好印象,去了第二次。這次,目光除了人頭,再找不到其他落腳點。
這類旅行經驗難免讓人沮喪,讓人想起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中說的,“如果生活的要義在於追求幸福,那麼除卻旅行,很少有別的行為能呈現這一過程中的熱情和矛盾。”他還提到法國作家於斯曼的小說主人公,一位衰朽厭世的德埃桑迪斯公爵想進行一趟倫敦之旅,為此買了本美不勝收的《倫敦旅行指南》。在火車時刻臨近時,他忽然感到疲乏與厭倦。
“既然一個人能坐在椅子上捧書漫遊,又何苦要真的出行?倫敦的氣味、天氣和食物不都已仿如在周遭嗎,如果真到了倫敦,除了新的失望,還能期待什麼?”這位公爵收拾行李,回到他的巴黎市郊別墅,再沒離開過家。
這是一個旅行的悲觀主義者,不過他的想法倒也在現實中頻頻被印證──在一趟焦頭爛額的旅行之後,回家,抻平身子,深覺外麵的世界再好不如一張自家的床!
可即使這樣,為什麼“上路”這詞仍有相當的蠱惑力?
也許還像阿蘭·德波頓說的,“全然陌生的環境能促使我們從一個新的高度來省察我們的生活,這高度,是為日常瑣事所煩擾時所不能達到的。”——因此,這個五一假,我還是出門了,隻是打定主意不去“知名”地,而是選擇了與家人在銅鈸山會合。
事實證明這選擇的正確,它使這個假期成為一個真正的假期。行走在明亮的山水植被間,鏡頭裏一般絕不會闖進遊客。
盡管銅鈸山因清代詩人徐兆倫曾登臨賦詩而獲得了“東南第一峰”的美譽,但並沒有提高多少它的人氣指數。從旅遊GDP來說,這可能不算件好事,但從山水本身和到來者來說,恰是一種成全!一片好風景,人的密度與山水必然有著一定比例,如此才能構成“意境”,像張愛玲老師對於好麵的看法,要湯寬麵窄,最好麵窄得隻剩一點麵味。風景如是,最好的風景裏最好隻剩一點人味的存在。一旦人味以壓倒性數量超過山水氣息,再美的風景也成“變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