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空洞(1 / 1)

這顆阻生性智齒在拍片後終於決定要拔了,它已耽擱多年,醫生說,早拔了,就不會把前麵那顆牙頂鬆並造成齲齒。黑白小片子上,那顆智齒整個歪倒,像十足的侵略者。幾年前就有醫生建議拔掉,但我害怕麻醉針,現在終於要拔了。

拍片回來,有個女人躺在診椅上。閃亮的刀鉤鉗鑷擺在托盤如十八般武器。女醫生手腳麻利,她無疑富於經驗,但她還是被麵前這個女人的牙弄得心煩,牙質很脆,不好處理,她拔了許久,對探頭進來的我說,你再等等!

已近正午,她喊了個男牙醫過來幫她處理這牙。血團,藥棉,躺在那的女人很秀氣,雖然不年輕,但白淨樸素,看上去像廠裏的女工。她配合地躺著,一動不動,盡可能地將嘴巴張到最大,像在呼喊,男牙醫身量孔武,但這也沒讓進展變得更快,她那麼柔弱的人竟長了那麼頑固的、難以對付的牙!

我差點等得失掉耐心,總算,女醫生讓我進去,她花了一分鍾看了眼口腔,“你這顆牙要預約,拔起來很傷元氣的!”是她傷,我傷,還是兩個人都傷?不確定。

預約了兩天後。兩針麻醉針下去,還好,可以忍受,射燈下,牙齦和麵頰漸漸麻木,放棄對疼痛的抵抗。我準備一場艱巨工程的開始。

女醫生的小錘和榔頭一記記落下,另一名女醫生托住我的腮幫,然後是鉗子,我的口腔裏像進駐了一支高效裝修隊。女醫生的手勁大,用她在職業生涯中積攢的經驗準確使用著那些工具,不管牙齒對牙床的依戀有多深。

有關拔牙,印象很深的是美國作家保羅·哈丁的小說《修補匠》中的一幕:貨郎霍華德(為賺外快,他還兼接生、救火、拔牙、理發、打撈死者)有次為住在密林中的隱士吉爾伯特拔牙──“霍華德怎麼也想象不到這個瘦得隻剩下一個軀殼的老人,這個看去隻是一團發臭的頭發和一團破布的隱居者,嘴裏居然還有一顆牙在疼。”他把鉗子伸進老人嘴裏,使盡全力往外拔……老人仰麵倒在地上,以致使霍華德確信他的顧客已死!當他終於把口腔裏這顆頑固的牙拔出時,老人臉上、胡子上沾滿血,又一次昏了過去。

兩周後,霍華德在月光下的自家門外看到一本天鵝絨包著的《紅字》,上麵是書的作者霍桑贈給吉爾伯特的題字,“為了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共同的記憶……”之前老人說自己曾是霍桑的同學,大夥都當他是吹噓。

次年冰雪融化時,老人變作了苔蘚上的一具屍骨。

這是一次多麼原始、壯烈的拔牙!因為現實中的作家霍桑的加入,亦真亦幻。老人拔除了這顆膿腫的牙,像清除了最後一處障礙物,去向了另一個世界。

相比密林中的這場隻動用一柄鉗子的手工拔牙,我置身的這間牙科診室充滿科技之光!閃亮的器械遊走在口腔,勘測著每個微小的齲洞與神經──因準確、深入而抵達得格外凜烈。

出乎意料,牙迅速拔出來了!迅速得令女醫生吃驚,也令我遺憾,我忽然覺得和一顆牙齒鬥爭的過程是有趣的,雖然它艱巨,充滿血腥。像上回那個女人,我甚至有些羨慕她,拔牙的難度和拔出後的輕鬆是成正比的,它會使一顆牙顯得重大,像一次小型手術,拔完後的當事者可以當作又完成了一件人生之事,但沒想到,我的牙如此快地離開了身體,它像早在此待膩,急於換個地方。

女醫生把牙包起,“你做個紀念吧”,我接過,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紀念,它不是我第一顆乳牙,也不會是我最後一顆脫落的牙齒。隻是顆多餘的智齒。沒什麼好紀念,雖然一分鍾前它還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走出診室,我把紙團丟進了垃圾桶。

中國台灣詩人夏宇寫過一首詩,“為蛀牙寫的一首詩/很短/念給你聽:拔掉了還疼/一種空洞的疼/就隻是這樣/仿佛愛情。”

下樓,口腔裏塞著厚實藥棉,醫生囑咐分泌的唾沫要吞下去,喉嚨散發著淡的血腥氣。半小時後,吐掉藥棉,那顆拔掉的地方空洞,但不疼──像有些人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