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衣櫃吃緊,在主臥添購了一組衣櫥,不到一年,衣櫥空間又告罄。這次隻能在書房添加一櫥,其後果是文學巨匠們將與睡裙、牛仔褲為伍。
冰箱換過一次更大容量的,依然滿滿登登,其中不乏陳年臘味、過期果醬與遺忘數月的速食餛飩。難怪冰箱廠家生產的冰箱容積越來越巍峨,幾可裝象。
收納空間的增加為何並沒減少物的存在?忽然發現,“收納空間”其實鼓勵與滋生了更多龐雜之物!隨空間的增加,贅物也在有恃無恐,不斷增長,蔓延至屋子各個角落。
上網本來隻想查下天氣,卻從天氣去向電影娛樂美食八卦科學,越遊越遠,直至精疲力竭。這差不多成了上網模式,太多的岔道提供了各種迷途機會。關上電腦,什麼也沒記住,生命徒耗一個夜晚。
老子言,“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聾”,這正是這個物質與信息繚亂到使人目盲耳聾的時代!一個“他者”的世界,“我”消融在“他”中。
真正有效的“收納”是──遴選和節製。
當書房裏的衣櫥又滿了時,我買了幾隻塑料大儲物箱,它們又一次填滿時,我理了次衣櫥,理掉了一批“可有可無”。
像這樣的可有可無,還充塞著家裏,多到幾乎無法下手。也像許多訊息、關係,被可有可無填充,最內在的需求反而被混淆乃至掩蓋了。
過了陣,新的它們又從櫥子的各角落一點點長出來,像頑強的生物。
在它們的背後,其實還是瑣碎的占有欲。對物的在意,有出於悅人悅己的需要,也有出自對不安全感或空虛的填補。網絡為這種填補提供了最大便利,隨時隨地,點一下,便滑入“物”的汪洋。於是,衣櫥永遠少一件開衫,少一條牛仔褲,總之永遠少一件最合乎心意,能使人看來不平常的衣物。
有了更多的可有可無。在它們中,並沒誕生那件具有終結性的不平常衣物。
那件衣物,隻是人對自己“擬態”的想象。
物的汪洋中,永遠有一件比拍下的更好。
物的無法窮盡正如不見底的黑洞。那些擁有幾百上千雙鞋的明星,並不能從“多”中止歇欲望。相反,這幾百上千會增殖更高漲的欲望,當它因某個原因而終於受限,便成一種煎熬。
占有得越多,就被占有得越多──這句真理,道出欲望對人的最終鉗製。
衣櫥或冰箱越大,給欲望騰出的地兒也更大。最後就算給欲望砌棟廣廈,也安置不下它。
比海洋更廣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廣闊的是人的欲望。
大大小小,紅紅綠綠的欲望,飄浮在每個有人的角落。
讀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的傳記──他對豪華的生活感到疏遠和憐憫,“貧窮對我來說從來就不是一種不幸,光明在其中撒播著它的財富,甚至我的反抗也被它照亮了”。他坦然麵對貧窮,這得益於他的家庭環境,“免除嫉妒,我首先要歸功於我的親人。他們什麼都缺,卻幾乎什麼也不羨慕”,這個甚至不識字的家庭,以沉默、謹慎、自然樸素的驕傲予他以教誨。那正是通往了解人以及人類靈魂的一條道路,“莊嚴而嚴峻”。
當一個人的精神越獨立、豐富,對物的依賴就越淡薄。
不覬覦,免於妒忌,物的幹擾降到最低,精神才能去向高地。縱觀人類文化思想及藝術史,最豐碩的果實往往自物的貧瘠中長出。
“少即是多”,由德國一位建築大師提出的設計哲學,也可放之整個人生。
供蓮隻需清水一盞,不需要更多了。
認識一位在海外生活的食品博士,他很少去網上頂帖捧哏兒,有空看書養花,自發豆芽,業餘愛寫武俠小說,讀些閑書,有人問:“寫這有啥好處?”他答:“得了個和版稅無關的江湖。”
父母家的鄰居夫婦,兩人都是“高知”,生活簡樸,這簡樸不是因為經濟原因,是他們信奉簡樸更能令人胼手胝足,韜光養晦。他們總背著購物袋出門,每頓做合適的量,基本不用冰箱。他們家最大的裝飾是書架,還有陽台上十幾盆植物。春秋天,夫妻倆在陽台的舊藤椅上讀書看報。夏天碰到老先生,他掏出塊古老的藍格大手帕擦汗。
除了兒子一家來的周末,他們家平素總安靜。有次夏天中午,我在門外聽見他們的對話,老先生說:“你就是最把孫子放在心上……”老太太嗔怪地回:“誰說的,我這輩子哪天不是圍著你轉!那天你說想吃泡菜,我走了兩個菜場才買到。”我聽著,要失聲笑出來,老先生原來還會撒嬌啊。我輕手輕腳下了樓,怕擾了這對老夫妻的對話。
這種溫情注定是簡樸的副產品。在這間素樸的屋子,完好的感情如陽台上那些不起眼的植物一樣豐茂。簡樸為根係提供了最尋常,也最穩定的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