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後,重讀《牡丹亭》。
“官宦之女杜麗娘一日在花園中睡著,與一名年輕嶺南書生柳夢梅在夢中相愛,醒後終日尋夢不得,抑鬱而終。杜麗娘臨終前將自己的畫像封存並埋入亭旁……”
麗娘之父杜寶是儒生出身的太守,典型道統家長,對女兒嚴加看管。杜麗娘因春日晝長,白日犯困小憩,杜寶也要訓斥。麗娘母親因女兒去自家花園時衣裙上繡了一對花一雙鳥,也大驚失色。可憐的麗娘幾乎與世隔絕地被幽閉,而青春情思畢竟關不住!對“密約偷期”的渴慕一旦爆發就不可收拾,俱化作對夢中柳公子的徒然渴望,終至倩影歸魂。
若麗娘生在當代,閱盡紅塵十丈,“談笑有帥哥,往來無庸男”,會否為這段癡戀魂斷閨閣,還是頂多為柳公子失戀33天?
這種猜想當然是對千古絕戀的大不敬,按此假設,許多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可能都因主人公生活空間逼仄才鑽了牛角尖?包括寶黛,若非在大觀園內朝夕相處,會這樣情深如許嗎?寶玉若被父親賈政送去外省求學甚至留洋,寶黛愛情格局會否有所改寫?大觀園之外,他會否遇見另一個正合我意的“妹妹”?
那些死生契闊,有沒有出於愛情視野造成的迂癡?所遇對象的多寡與愛的深淺有無關聯?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隻能輕輕地說一句:“哦,你也在這裏嗎?”
被無數次引用的這句,即是注釋了。
世間之大,無法逐一約見對象,愛,隻是當際的遇見。此後,除卻巫山不是雲。不是雲少,是自巫山那朵之後,其他飄過的雲皆不入眼中。
愛情的實質本是“排他性”。當下的,唯一的,遇見對的之後,再有貴的也枉然。
大觀園內,僅十二金釵就已美不勝收,更何況還有那麼多美韶華、秉月貌的姑娘們,寶玉到底是“泛愛眾美”還是“情有獨鍾”?
自然是情有獨鍾!即便寶玉和其他姐姐妹妹們廝混打成一片,甚至與襲人等試過雲雨,都無法與他和黛玉的靈息相通並論,那是“你證我證,心證意證”之境,高拔出寶玉與其他女子的往來一大截。
這首寶黛二人合作的偈語也正是他二人心契相映的寫照。一般的心性,通透的相知,“無可雲證,是立足境”是禪宗的高境,也喻示愛情的高境:無須多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黛玉所續“無立足境,是方幹淨”,是禪宗空無純明的至境,相當於“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也表明她對日後悲觀的預見。早在書中第三十回,寶玉問她往哪去,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
木石前緣,終以白茫茫大雪中遠去的足跡收場。
時空範疇與愛有關,卻又無關。
沒遇見對的人之前,可能性無處不在。遇見對的後,此處既是原點也是終點。本來從生物學的角度,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這些愛情激素並不支持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的死心眼兒方式。這些物質的濃度高峰占人的生命極短的時間,那是什麼在支持這可續性的愛?
在體內的生物性以外,人更隸屬靈魂這種抽象的,看不見摸不著,但卻分分秒秒存在的物質。這21克的重量和質地是真正操控身體的核心,它決定一個人怎麼愛,愛多久,是朝秦暮楚還是情到深處人孤獨。對情深者,愛是生物性,更是高過肉身的信念──憑借對方,找一處情感終生定居的原鄉。
那種心係一念,就像一隻蟲子甘願被一滴落下的鬆脂溫存包覆,成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