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當然不會讓拉裏陷入家庭,那個“墮落”女人臨陣脫逃了,拉裏繼續獨自“晃”下去。
若是拉裏結婚了呢,若他當了父親呢,就像童話總在“王子和公主結了婚”處戛然而止一樣,小說家毛姆不會讓一個有著高蹈信念的單身青年就此陷入婚姻的沼地。
一旦拉裏的耳邊每日回蕩著孩子吵鬧與太太嘮叨,他的“星空”是會破碎瓦解,還是會從奶瓶尿布裏找到“意義”的另一重意義?他會不會認同“意義”也可能隻是東方禪學裏的平常無事,屙屎撒尿,饑來吃飯,困來即睡?
拉裏這個人物的理想化是毋庸置疑的。和自幼喪父母的毛姆本人一樣,拉裏也孑然一身。他不用夾在煩瑣的家庭關係中,隻需邊打工邊專心修行。“他本人始終抱著無我和無求的態度,走著一條通往自我完善的道路”,是的,如果不成家,他可以一直這樣不慌不忙地度日。哪怕滿地都是便士,他隻需抬頭仰望高懸的月亮。不用養家,任物價漲跌,不用考慮學區房等等一切俗世羈絆──而俗世生活又是多麼消耗人啊!在那消耗中不一定有硝煙,卻另有慘烈,能把一個婚前的英雄變成一具庸常肉身。因此“高更”寧肯舍了中產階級的一切,也要從這消耗中逃向畫布上的遠方。
懸在拉裏頭頂的月亮,那有信念加持的明晃晃的月光,它的實質是黑暗的火山熔岩大海,中間夾雜著古老地殼的高地和突出的各種隕石坑──在“月亮”這個浪漫的詞背後,是變幻莫測的月相變化。但毛姆沒有帶領拉裏深入月亮的背麵,他隻讓月光輕緩地打在拉裏身上,追光燈一般,使之像中國神話中逐月的人物。
有一雙深陷的莊重而微笑的眼睛的拉裏,在印度待了五年的拉裏,在咖啡館裏可以談幾個鍾點的上帝和永恒、絕對和輪回的拉裏,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他是青年的釋迦牟尼,一心要成為覺悟者。三十五歲時,釋迦牟尼證了道,而三十幾歲的拉裏還在塵世混跡,他之所以沒去修道院,是因為“我要生活在世界上,愛這世界上的一切,老實說不是為它們本身,而是為了它們裏麵的無限”。然而,這無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多少是祛魅的,無菌的,他甚至打算像印度哲人主張的那樣,不再近女色,以增強精神的力量,最高程度地追求“自我完善”──這個在囂世裏尋找空門之徑的人,靈魂修行的行為藝術者,最後能找到他要的答案嗎?
小說最後一章有一句提到“我”再未見到拉裏,他也許在美國一家汽修行上班或當卡車司機,也許他空餘會寫一本書,闡述他的人生體會,“他有的是時間;歲月在他身上沒有留下痕跡;不管從哪一方麵說,他還是個青年”,這一句耐人尋味,毛姆自己也未意識到──“不管從哪一方麵說,他還是個青年”,拉裏因此仍以青年式的激情、純粹,向活著要個“靈”的說法。
不知為何,我想起傅雷先生說的,“不經過戰鬥的舍棄是虛偽的,不經過磨難的超脫是輕佻的”,獨自藏身於這個混亂人世總歸是輕鬆的,隻有身處更複雜的關係,負攜更多責任時才是麵對真正的“戰鬥”!俗世中的生活並不比密林深山裏的苦行更輕鬆,那需要調動更堅忍的意誌以應對碎片般的襲擊。拉裏,如果有天當他成為丈夫拉裏,父親拉裏,總而言之成為一名真正的中年人拉裏,會怎樣進行他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