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有數行淚,不落十餘年(2 / 2)

逐漸發現,現實不是這樣啊。現實是縱使悲痛,活著的人們都一如既往地活了下去。二十一二歲時,我同學的姐姐,一名大四音樂係學生,冬天洗澡時二氧化碳中毒走了。我去她家,戰戰兢兢,我怕麵對她父母,我想他們的悲痛就像深井,連通著冰涼荒寂的大海……

一年後,我問起已移居香港的同學,“你父母還好吧”,我隻是出於禮貌而問,我想的是怎麼可能好!一年前他們失去了正當華年,歌聲動人的女兒。同學說挺好,他們來香港玩過,不過待不久,他們惦著牌友,他們現在最大的愛好是隔三岔五約一幫朋友搓上幾圈。

我無法將痛失女兒與熱衷麻將聯係在一起!但我不再輕易在心裏脫口而出“沒心沒肺”。因為知道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蒼涼比最深的積雪還要冷。但,我那時仍然覺得這對父母未免太易平複了。

是要多年後才明白那實在是種無奈寄托,不然,怎麼辦呢?

似乎是種殘酷,卻也是理智的清醒。是人給自己在危崖鋪的一條小路──如果不想從斷裂處一閉眼跳墜下去!因此死亡不能取消垂釣、搓麻將,不能取消夏日的葡萄,死亡不能取消活著的世界裏的一切運轉與歡娛!它隻改變某些當事者的內心,在某些心底從此留下霧霾,或雨水。

世界一切如常。

當失去女兒的父母在桌邊碼牌,當失侶的老人在塘邊垂釣,當失父的女兒在日頭下挑選葡萄,誰又能體會他們心上的痛與缺失?有些東西留在了原地,腳步就算淩亂,沉滯,卻還要往前,不能停下。這是人類的亙古宿命,長夜當哭是另一個時空內要獨自麵對的寂寥與哀慟。

等待時光的白紗布將程度不同的創麵輕輕覆蓋。

加繆的小說《局外人》的主人公對母親的喪事很漠然,“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搞不清。”小說驚世駭俗的開篇提示主人公非同一般的冷酷無情。有一天,他自己也臨近死亡,他想到母親當時在馬朗戈養老院時,“她已經離死亡那麼近了,該是感到了解脫,準備把一切再重新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沒有權利哭她。我也是,我也感到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突然間,你對這個冷酷無情的家夥有了一種理解,理解他那種“既然隻有一種命運選中了我”的無所謂,以及有無所謂做精神背景的“一切與我何幹”的局外人的漠然勁兒。

文尾,即將迎來死亡的他“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後,他“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冷漠敞開了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我覺得我過去曾經是幸福的,我現在仍然是幸福的”。這真令人吃驚!一個無情的家夥居然在將死時體驗到愛和幸福!這是什麼邏輯?但加繆的高明之處也在於展示一個局外人的複雜感受。他也許並非麻木不仁,隻是洞悉這個世界的實相後的平靜和誠實。

相濡以沫,不一定要哭天搶地。情深似海,不一定要同歸於盡。日常裏,“局外人”的寓言其實早被人們用自己的方式踐行著。就像再粗礪的異物,也得一點點地在體內消化掉,運氣好的,異物能結成一顆珍珠。

“我有數行淚,不落十餘年”,你看得出滿街的平靜下有多少未曾止歇的暗潮,你看得出在那些平滑下又掩藏多少刻痕?

“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事不是閑事/我獨坐須彌山巔/將萬裏浮雲/一眼看開”,倉央嘉措詩雲,但,這位傳奇的情聖喇嘛六十四歲離世時是不是會想修改下詩句──獨坐須彌山巔,一眼看開,連世間生死也不過是樁閑事吧。

假期結束後的次日傍晚,我在樓道內第一次碰上失侶後的劉伯伯。我和他招呼了聲,他微頷首應答,向樓下走去。他瘦了一圈,神色莊嚴,平靜,往常這時,是他和老伴去公園遛彎兒的點。現在,他一個人,也許仍是去公園,樓道裏傳來他孤獨而努力平衡的腳步回響。

聽父親說,劉伯伯去花鳥市場花二十塊買了兩支毛筆,準備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