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共和程旭配合值了四次班,每次我們值班,對他來說,都是放假。他沒有挑過擔水、洗過隻碗、淘過次米、抱過捆柴。大家也看到了,他在外麵逛夠了,回家來拿起碗就吃,吃完了擱飯碗又走了。我覺得,要是這樣,不如讓他出工去,讓我個人值班算了。省得他借著值班的名義,不出工四處玩。希望程旭今後……”慕蓉支看到程旭縮著肩膀,起先驚愕地睜大雙眼,怔怔地盯著她,隨後,他的臉上升起片紅暈,埋下了頭。慕蓉支心軟了,她想說幾句“希望”,不致使他太難堪,誰知道,劉素琳不等她說完話,呼地下站起來,直通通地說:

“我們知識青年到山寨,是來接受再教育的,不是來當大少爺的,到了山寨,你還想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享福日子,那是困扁了頭,休想!我們知識青年不允許,貧下中農不允許,社會主義製度不允許!程旭,你該清醒清醒,好好想想!”劉素琳這樣毫不容情地幫著慕蓉支放炮,知識青年們紛紛指責起程旭來,大家你言、我語,聲氣忽高忽低地枇評道:

“是啊,程旭這麼幹,太不應該了。以後要改哪!”“他是老脾氣了,要改也難。”“這種怪人,隻有不理睬他!”“我看他,好像不適應在韓家寨生活……”所有的指責當中,數高大粗壯的沈兆強說得最激烈,他操著悅耳的上海話道:

“程旭這個家夥,不懂經的。做事情要上路,你做出的事情,實在太不上路!老實講,我算得是喜歡交朋友的了碰到你這種人,也隻好車轉屁股就走。慕蓉支這種姑娘,脾氣算得好了,她也對你積了肚皮意見。可見你實在太討厭了!我建議,我們集體戶把他分出去,他喜歡個人自說自話,讓他個人去管自己算了!”沈兆強的話,得到幾個人的讚同:

“程旭實在不像集體戶的人,把他分出去算了!”“分,分出去,看他個人怎麼過!”“也教訓教訓他,叫他嚐嚐個人獨自過的味道!”霎時間,把程旭分出集體戶的意見占了上風。慕蓉支萬萬沒有想到,民主生活會,開成這麼個結果。她偷偷地瞥了程旭眼,他縮在灶屋的角落裏,頭垂在胸前,看不清他的臉,隻覺得他那不寬的兩個肩膀在像白楊樹葉子似地抖動。慕蓉支的心頭緊了緊,不敢再看他了。她並不願意把程旭分出集體戶去,並不願意看到集體戶裏出現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二十三比的局麵,那會對程旭的心靈,有多大的壓力啊!那不是民主生活會,那是打擊程旭啊!四個值班日積攢起來的怨氣,在這刹那間都因對程旭的同情而消散了,慕蓉支隻希鉭主持會議的陳家勤和姚銀章勸勸大家,對程旭批評幫助下,已經夠了。不能棍子把人打死呀!她仰起臉來,期待地望著陳家勤。

陳家勤是個高個兒寬肩膀的英俊青年,臉容端正,濃眉、亮眼、挺負、薄嘴,說話鎮定自如、有條不紊,做事沉著穩健、胸有成竹。慕蓉支聽說,來插隊之前,他是學校紅代會的頭兒,造反隊的隊長,文革前又是共青團的校總支副書記。她相信,陳家勤會按照政策辦事的。

喧嚷了陣,灶屋裏靜了下來。陳家勤用手裏的鋼筆套瀟灑地敲了敲小方桌麵,發出連串“篤篤篤”的響聲,這表示他要講話了。他先掃視了眾人眼,仿佛已經感覺到慕蓉支期待的目光,然後話語鎮定清晰地說:

“說起來讓人傷心,在集體戶裏,我和程旭是同校同班來的同學,在金色的學生時代,我們甚至還有過友誼,也聚在起縱談過理想。真沒想到,他到了農村之後,再地表現出極端的個人主義,和集體戶鬧不團結,我勸過他幾次,他從來沒有聽過。我覺得,他的這種表現,是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的反映。事情不是朝夕的了,記得,在學校裏的時候,老師就再地枇評他想成名成家,走白專道路。按理說,到了山寨之,他該改變些。可是,我也不用說了,他的表現大家都看到了。作為老同學,我不能隻顧私情,違反集體戶的紀律。既然大家都不允許他在集體戶裏呆下去我也表示同意。不過,還應該聽聽大隊主任的意見。”說著,陳家勤轉過臉去,征詢地望著姚銀章。大隊革委會主任姚銀章,年歲三十六七,眯縫眼,高額頭,大鼻孔,厚嘴蔣,千部隻當了兩三年,說話卻愛拖聲拖氣地打官腔:

“我完全同意小陳的說法,大家講的嘛,也對頭!程旭,你出身於反動家庭,在學校表現就不好,下鄉快年了,集體勞動中你避重揀輕,連擔也沒挑過。你看看,和你同來的十多個男同學,哪個現在不能挑百把斤?獨有你,看見扁擔像遇到了毒蛇,碰也不敢碰。平時,你在三隊,盡和些犯過走資派錯誤的當權派、富裕中農鬼混在起。現在,在集體戶裏,你又不守戶規,欺負女同學。你看看,你像個什麼,哪還有點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味道。我看啊,大家說得對,是該把你分出集體戶去。我代表大隊革委會,讚成這麼辦!這個大集體戶,不能因你這個壞螺絲,壞了鍋湯!”“哈哈哈!”聽見大隊主任的這幾句話,沈兆強咧幵大嘴,粗野地笑出聲來。

慕蓉支的臉變得煞煞白,這麼來,程旭被分出集體戶去的兒,算是拍板定下了。事情演變成這個樣子,真不是她所希鉭的。程旭的家庭出身不好,表現也不好,但他不是敵人啊!我們每個人,應該伸出手拉他把,幫助他起前進哪!哪能把他推出去呢?她張了張嘴,想替程旭說幾句話,不過,卻說不出口來。人家不就是因為程旭和自己鬧了矛盾,才做出這種決定的嘛!現在自己再替他求情,算個啥呀?她忍不住瞅了瞅程旭,程旭還是低垂著腦殼,兩個肩膀在輕微地聳動著。慕蓉支真希望他抬起頭來,當著大夥的麵認個錯,要求留在集體戶那樣,自己再說幾句,也許還能推翻戶長和大隊主任做出的決定。

伹程旭卻沒有抬起頭宋,更沒有表態說句話。陳家勤問了兩聲:

“哪個對這個決定有意見?有意見的人舉起手來。”沒人吭氣,也沒有人舉手。事情就通過了。

事情過去之後,集體戶的日子又像流水似地過去了。切仿佛並沒啥大的變更。慕蓉支發現,程旭被分出集體戶之後,連床位也搬出了男生們的屋子。

在祠堂隔壁,有個肮髒的小屋子,那屋子小得僅夠放張床和兩個桌椅,裏麵堆著些刨花、幹柴、木肩。也不知從哪天開始,慕蓉支看見程旭已經住在這間小屋子裏了。從此以後,程旭完全和集體戶脫離開了,他什麼時候起床、什麼時候吃飯,誰也不知道。即使在寨路上麵對麵走,程旭也是垂著眼瞼,心事重重的樣子,大家連招呼也不和他打。慕蓉支看見過他幾回,有回他正借了哪戶社員的水桶在挑水,這個人真的不會幹活,他彎著腰,咬著牙,汗水淋淋地挑著擔水,搖搖晃晃地走進他那間小屋子去。看他挑水的樣子,確實連女同學也不如。其他人見他那副樣子,準要暗暗笑他。可慕蓉支卻蹙緊了眉頭,目光直追隨著他進了小屋子。程旭個人過日子,集體戶的水桶、鍋瓢碗筷、日常生活用具,他樣也沒拿,他怎樣打貲日子呀?還有,大祠堂裏每天晚上有電燈,他那間小屋子,可沒人為了他特地拉根線,安盞燈。他每天夜裏,不都要在漆黑團的小屋子裏度過嗎?慕蓉支在晚上朝這間小屋子望過,那裏時常晃出些燭光。啊,程旭天天晚上,靠點著蠟燭打發時間。

慕蓉支僅僅對程旭有些同情,在忙碌的勞動中,在集體戶熱鬧的生活中,她很少再想起程旭來。這個人,留給所有的人印象都是淡漠的,知青們根本不願花費更多的時間想到他、議論到他。

有天,正逢山區趕場,農活不忙,集體戶所有的知識青年們都早離開了韓家寨,到熱鬧的場街上去玩耍了。慕蓉支隔天就同大家說好,她留在屋裏看家,給大家煮好頓晚飯,請姑娘們給她捎回些好吃的東西來。大家口答應了,趕早出門的時候,誰也沒喊她,她正在沉沉的酣睡中。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大祠堂裏顯得格外地靜寂,縷明燦燦的陽光,從窗戶射進來。

慕蓉支翻身坐起來,撩開帳子,看到同屋幾個姑娘床上的被子都疊得整整齊齊,白紗布帳子掛在帳鉤上,同學們都走了。她伸展了下雙臂,揉了揉眼睛,趕緊起了床。

燒火,煮飯,掃地,洗碗,半個小時之後,慕蓉支什麼事兒也沒有了。她拿了本書,坐在大祠堂門口。看了幾頁。祠堂周圍靜悄悄的,寂寥無聲,隻有幾隻小麻雀,在樹枝上蹦上躍F,嘰喳啁啾。山寨上的規矩,到趕場天,各村寨的下伸店便閉門盤貨,或是到公社去運些新式貨物來,集體戶周圍就更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