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蓉支看完段小說,感到沒有趣味,合上書本,關上了大門,走到山寨上來。
山寨的早晨,清新空氣裏飄散著野花的香味,正是九七〇年的早春三月,田壩、坡地裏的油菜花片金黃,開得格外醒目。剛長出嫩芽的柳條兒在輕風中拂動著。蔚藍色的天空中,幾朵白雲在悠閑地飄動著。這切,正像難得遇到個休息天的慕蓉支的心情樣,輕鬆、自在。慕蓉支信步走著,來到井台邊的時候,正遇見老貧農的女兒、自己的好朋友袁昌秀在挑水。
“小慕袁昌秀笑吟吟地招呼她。“你咋個不去趕場?”“懶得走幾十裏山路。”慕蓉支也笑答道,“你在忙啥呀?”袁昌秀擺擺腦殼,把兩條K及腰際的烏黑辮子甩,持著扁擔說:
“你們集體戶這麼幹,要不得呀!把程旭個人攆出來,聽說是你的主意?”“啊!”慕蓉支沒想到人們會這麼看待這件事,並且直接牽連到她。她搖頭否認道:“不,那是……”“我曉得,那是狗逮耗子,多管閑事的姚銀章亂表態。小慕,我跟你說啊,這麼千要不得!我家爹說,程旭這小夥子,憨厚、本份、老實得很,你們不能這麼欺負他呀!”袁昌秀說完,挑起水桶,步晃地走了。
慕蓉支怔怔地站在井台邊,她的臉色陰沉了,明朗溫和的光翳暗了,輕鬆自在的心情也頓覺沉甸甸的。原來,在集體戶之外的那個世界裏,人們是這樣看待這件事的,而且,從袁昌秀嘴裏,聽得出她那善意的責備。
寒蓉支覺得有些委屈,莫非,這件事該怪我嗎?我隻是想給他提提意見,希望他改正呀!我從來沒想過要把他攆出集體戶啊。難道,他點家務事也不幹,倒是對的,倒值得同情?她茫無目的地漫步走著,走出寨子,走過開著湖藍色花兒的洋芋土,走過大片的油菜花田土,濃鬱得醉人的油菜花香味有點兒刺鳧。慕蓉支的心靈上蒙住了片陰雲,她沿著彎彎拐拐的砂土小道,走近了片樹林子。
樹林子上空,飄浮著層淡淡的霧氣,幾隻不甘寂寞的雀兒,在樹林子裏鳴囀著。
這片樹林子,坐落在韓家寨外幾座大山之間的塊穀地地勢比較低。聽說這林子很幽靜,人走進去也不容易地被外麵看到,但樹木又不稠密。青杠樹、樺桷樹、桑樹、鬆樹隨處長著,有疏有密。這林子中間,三隊還有塊不大的水田。慕蓉支聽三隊裏的男生講過,給這塊水田挑糞,最累人了,路途遠,挑數又不減,從寨子上挑糞上來,個來回要半個多小時。
慕蓉支是隊的女知青,從沒有到這個林子裏來過,今天卻在不知不覺間,走進了這片樹林子。
樹林子裏果真別有番天地,陽光透過葉片間的縫隙,斑斑駁駁地灑在地上,雀兒在你唱我和地啼鳴,空氣也仿佛比外麵更加清新濕潤些。
但慕蓉支沒有被這切吸引住,她仍被袁昌秀說的那幾句話纏繞著,悶悶不樂。陡地,她被陣輕微的讀書聲吸引住了:
“……水稻爛秧,是由於根須……”慕蓉支疾忙隱住自己的身子,躲在棵大樹後,向發出讀書聲音的地方望去。
在林子中間,塊犁耙蕩平得像鏡似的水田邊,程旭正坐在田埂旁棵青杠樹下的岩石上,全神貫注地讀著本書。他輕輕讀書的低音,慕蓉支隻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幾句。
他沒有去趕場,找了這麼塊地勢讀書來了,藍天、白雲、樹林子,嗨,真會尋找詩意的境界。這個怪人,他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興致呢!
慕蓉支的心怦怦跳著,她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樹林子裏,碰到程旭。她想趕快悄悄地走開,回到韓家寨去,沒等她轉過身去,程旭的臉仰起來了。
啊!慕蓉支險些叫出聲來,她像被磁石吸住了,木呆呆地站在樹後不動了。
程旭的臉上,正沐浴著片朝陽。春風撫弄著他額頭上的黑發,還看得出頭發上沾著幾顆細小晶瑩的露珠。他的眉頭緊蹙著,雙炯炯發亮的眼睛裏,透出憂鬱沉思的目光,眼角邊顆淚珠串成線往下淌著。
他在哭哪!
他為啥哭呀?剛才明明聽到他讀的是本關於種植水稻的書嘛!這哭不是由於書本引起的。慕蓉支不解了,她還從來沒有仔細端詳過程旭的臉,這個時候,她才發現程旭的臉長得很生動。兩條不濃不淡的長眉毛下麵,雙蓄滿了思想的眼睛炯炯有神,筆挺的鼻梁使得他的臉變得輪廓鮮明。他很少說話,卻長著張姑娘般的小嘴,此刻,他的嘴角顫動著,整張臉上呈現出憂鬱、焦慮、深思的神情。
不知為什麼,慕蓉支的心抽緊了。她立即聯想到,他的痛苦、他的眼淚、他的孤獨寂寞,是由於自己造成的。這種思想,像柄尖利的皂莢刺,深深地紮進她的心中。她的腳像生了根般,站在原地不動了,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從樹身後探出來,好更清楚地看見程旭。
靑杠樹的枝幹上,隻黃色的叫天子“嘰嘰嘰嘰”歡叫著,直線般飛天去,繼而又倏地陡然落下來,追逐著另棵樹枝上隻灰綠色的叫天子。兩隻叫天子又齊叫著,飛上天去。
叫天子那連串“嘰嘰嘰”的啼鳴聲,吸引了程旭的注意,他昂起了腦殼,抬頭看雙雙飛上天去的雀兒。
正在這個時候,程旭眼看到了從樹後探身出來望著他的慕蓉支。他的雙眼像兩顆鐵彈似地凝然盯著慕蓉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驚異地張開了嘴。
在這種情況下被人家發現,慕蓉支頓覺狼狽萬分,她的臉色“騰”地變得通紅,顧不得多假思索,回轉身去,拉開腿就跑。
意外的是,程旭主動地喊她了:“噯,慕蓉支,你不要跑,我有話跟你說!”這個怪人,他竟然也有主動和人說話的時候!慕蓉支邊思考著,邊抿緊了嘴巴,轉過身去,迎著程旭走過去。
也許是她漲得通紅的臉色,也許是她在休息天換上身的新衣服,也許是初升的太陽正輝耀在她溫存動人的臉上,總之,當慕蓉支走近程旭身旁的時候,他卻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怔怔地凝視著她,眼裏閃著波光,略覺不安地搓著雙手。
慕蓉支微微地笑,似乎是在說,你要同我講什麼呀?講吧。
她當然不知道自己的微笑有多麼動人,她隻覺得,心頭“咚咚咚”急驟地跳著,臉上火辣辣地發燙。
程旭鎮定了下自己,出乎意料地結結巴巴說起話來:“慕蓉支,你聽我說,這個……值、值班的日子,我不幹活、不料理家務,不、不……把切都推在你身上,是不對的,我不該,我……”說出了自責的話之後,他舒心地喘了口氣,但又支支吾吾地,說不下去了。
慕蓉支絕沒想到,在這樣的時刻,突如其來地,在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之後,程旭會當麵向她認錯。而且,他的模樣,他的結結巴巴的話語,臉上那愧疚的真誠表情,都證明他說的話,是出於肺腑的真心話。大概是由於在井台邊袁昌秀責備過她吧,大概是她路上都在自責吧,慕蓉支隻覺得喉嚨口陣哽咽,眼淚不自禁地湧上眼眶。她用最大的力量克製著這種感情,用諒解和溫存的光鼓勵他把話說完。她心想,隻要他認真改過,她定在集體戶裏提出來,使他重新回到集體的懷抱中來。
程旭喘了兩口氣,又費勁地把話說完:“我、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從來沒有人,用這麼真誠的語氣,向慕蓉支認過錯,賠過不是。陣通電似的感覺傳遍她的全身,自己也弄不僙是怎麼搞的,她斷然打斷他的話頭,急促地說:
“你不要說了。你……我……”慕蓉支忽然想到了程旭挑著水桶,彎著腰、咬著牙,汗水淋淋地走進他那間沒有電燈的小屋裏去的情形,淚水再也抑製不住地奪眶而出。她陡地轉過身,跌跌撞撞地跑出樹林子,沿著回集體戶去的路,口氣疾跑到自己屋裏頭,撲倒在床上,捂住被子哭了起來。
從樹林子裏的邂逅相遇之後,在慕蓉支的心靈上,起了相當微妙的變化。
我們知道,個敏銳的姑娘的感覺是無所不知的,有時候往往並不需要語言和意識。事實上,我們腦子裏閃掠過的念頭,心靈中引起過的波動,也並不是每次都有清醒的意識,每次都能用鮮明的語言來表達的。
慕蓉支靈魂深處的變化,就是屬於這種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