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兆強在灶屋裏講起程旭的怪事逗得大家哈哈直笑的時候,慕蓉支不再隨聲附和,跟著笑了。

當劉素琳和其他姑娘小聲議論程旭的為人時,慕蓉支會懷著極度的反感,蹙著眉頭去聽。

在工餘飯後的閑暇時間,慕蓉支會情不自禁地走到祠堂前,眼光有意無意地向程旭個人住的小屋子掃去。

有股強烈的要了解程旭的願望,像潮汐般日夜推動著她。

幾天之後,輪到慕蓉支在集體戶值班,她瞅了個空,趁程旭回到小屋子的短暫時間,走到他的門前。

程旭見有人走來,疾忙從小屋內走出來,隨手拉上了門,並不邀慕蓉支進屋去。

這個動作,使得慕蓉支的心很不好受,她連忙向他輕聲建議,他應該主動向陳家勤提出來,歸隊回集體戶,不再個人過這種孤獨無味的日子。沒想到,這好心的建議,遭到程旭莫名其妙的拒絕。

“不,”他冷冷地說,“我還是這樣好……”慕蓉支很吃驚,喃喃地問:“為什麼……”“為的是……”程旭停了停說,“為的是不給你這樣的同學添麻煩,為的是不讓有些人覺得礙眼。”慕蓉支聽到這樣的理由,時竟說不出話來。

程旭見她臉上那股茫然不解的神情,又放低了聲氣,用不安但又真誠的語氣說:

“謝謝……有人來了,不要讓人家看到,你和個怪人在起。”慕蓉支匆匆轉過身,向大祠堂走去。她當然沒有看到,程旭佇立在小屋門前,眼裏閃爍著星花。直凝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走進了大祠堂,他的目光才逐漸暗淡下來。

這次簡短的對話以後,有很長段日子,足足二三個月時間,慕蓉支沒有同程旭說過句話,她也沒看見程旭同其他知青說過句話。

生活以它的不成文法的法則支配著人的心願。

程旭愈是不願意慕蓉支了解他,甚至連走進他的小屋子也不允許,愈是有股無形的力量驅使著她,想要了解程旭。

想要了解個人,自然而然便會注意他的舉動。慕蓉支發現,程旭居住的那間小屋子裏,夜夜亮著燭光,後來燭光變成了煤油燈光,這證明他帶來的蠟燭已經用完,在改用煤油。隨著日子的流逝,慕蓉支注意到,不論是刮風下雨,還是風和H麗,不論是上工勞動,還是趕場閑散的日子,程旭總是像和她道輪值的那天樣早出晚歸。他冋來時總是渾身上下沾滿了泥巴,有時候手中拿著束穀穗,有時候手中持著幾根毛稗。慕蓉支弄不懂,他在為什麼忙,出工嗎,時間也不會那麼緊。從來沒見他趕場玩玩,登上高山之巔去看看山區的景致;從來沒見他收到過上海家裏寄來的郵包,或者好好地煮過頓雞、鴨、魚、肉吃。那麼多時間,他都花在什麼上麵呢?

謎還是老貧農袁明新的女兒袁昌秀給她解開的。

“你不曉得程旭在〒啥嗎?真是怪,還說你們是起來的呢,連這個也不曉得。嗬嗬!”袁昌秀聽著慕蓉支的發問,詫異地揚起了兩道細彎細彎的眉毛,撅起嘴,說,“他呀,在和我爹、德光大伯他們,琢磨水稻良種的事情……”“水稻良種?”慕蓉支瞪大了雙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年年種水稻,還要他個不會種莊稼的人稿種子?”“你這問牙,確實是不曉得這回事了。莫怪我罵你大憨包!”袁昌秀伸手指著寨子團轉的高山說,“我爹常說,山高丈,水冷三分。我們韓家寨地處高寒地區,每年下霜的日子多,無霜期短得很。種下去的水稻有三怕,怕秧撒早了爛秧根,二怕大熱天裏穀稈稈長將太高給風刮倒,三怕秋寒來得早,結得多是空殼殼穀。團團轉轉的村寨上有句老俗話說:‘穀子不吃立秋水’,就是怕秋寒早臨。唉,多少年來,種水稻都要擔驚受怕呀!越是怕越要遭災害,我長這麼大,隊頭的穀子,哪年每畝都是隻收百幾十斤,不是爛秧根,便是結秕穀,要不就是結好了穀穗倒伏在田頭。韓家寨的糧食產量,總是陰河裏頭的水,低得怕人。程旭他到了山寨,就看透了這點,發誓要培育出種水稻,不會爛秧根,不怕風刮倒,不會結空殼殼。這麼好事兒,我爹、德光大伯當然讚成羅!莊稼人,哪個不曉得‘種田有良種,好比田土多幾壟’這句農諺啊!他們都讚助他,盼他早年搞出來呢!”“啊!”聽明白了是這麼回事,慕蓉支好像被人在背脊上狠狠擊了掌,不由自主地歎息了聲,心裏說:原來,他是在千這麼件有意義的事情啊!

“你說,這事兒好不好?”袁昌秀點也不饒人,兩眼盯著慕蓉支問。

慕蓉支興奮得臉發紅,連連點頭:“好,好,真是件好事兒!”“就是這麼樣的好事兒,還得偷偷地搞。”袁昌秀又說了句出乎意料的話。

“為啥?”“為啥?”袁昌秀氣忿忿地哼了聲道,“為的就是有人看著不安逸!”“誰?”袁昌秀瞥了慕蓉支兩眼,把她往僻靜處拉拉,壓低了嗓門說:

“你不曉得吧?德光大伯在你們來的前兩年,是韓家寨的大隊長,他是被姚銀章造反硬‘批’下去的。現在,他和程旭在塊搞水稻良種,姚銀章知道了,會放過他們嗎?連我家爹也不會放過。”“啊!慕蓉支又輕輕叫了聲,這聲“啊”裏,飽含著她的擔憂和不安。

袁昌秀還在自顧自地講著:“程旭搞這種事兒,已經那麼困難。可你們這幫知青,連煮點飯也覺得吃虧,還要把他逼出集體戶,你們在幹些啥呀?聽說,還是你小慕的主意,開什麼民主生活會,把他遙出了集體戶!小慕阿,你們那個戶長陳家勤,阽天跟在姚銀章屁股後頭打轉轉,我看他倒像堰塘黽漂的水草,浮得很哪!”慕蓉支聽了這兒句話,好像被人打了兩記耳光,兜臉潑了桶冷水,心裏頭更是隱隱作痛,懊悔得校著雙手,不知如何是好。袁昌秀和她說了這些話,仿佛把她眼前直蒙著的黑布扯去了。她明白了,自己來到韓家寨,不是來到了個單純參加農業勞動的山鄉,而是來到了個同樣有著人和人之間複雜關係的世界上。搬到韓家寨來好兒個月了,自己為啥隻看到集體戶的淘米、挑水、洗菜、燒火這些小事呢?為什麼不能像程旭那樣看得遠些,想得多些呢?她明白,在她和程旭之間,錯的是她自己,而不是無辜的程旭。慕蓉支聽到了事情的真相,除了心裏的懊悔之外,還湧起種少有的愉快。她總算聽到個人說出她心裏早就想說的話:程旭是個有著獨特性格的好人。也許,蒙在他身上的許多汙穢的東西,都像我們對他的看法樣,是不確實的!

慕蓉支明白了這切,舉止行動之間開始變了。程旭這個人。原先在她心目中的漫畫色彩全部消失了,留在她腦子裏的,是個個性深沉、堅韌不拔、有著無限毅力的人。特別是這年秋天,韓家寨大隊和團轉所有的村寨,因為北方早來的寒流,田地裏的水稻統通沒有灌漿結穗,每畝水田隻收了幾十斤秕穀,有的連種子數也沒收上來叱滿田滿壩的水稻,隻能當作遍坡的茅草。寒風裏,慕蓉支和貧下中農們站在田埂上,耳朵裏聽著寨鄰鄉親們的陣陣歎息,眼睛裏看著莊稼人眼窩裏閃出的淚光,心裏痛惜著年的汗水付之荒野。她火眼前鐵般的事實中認識到,要想改變山寨的麵貌,要使水稻產量和平壩樣,趕超綱要,不是在給爸爸媽媽的信中表表決心那麼容易,不是在大批判專欄上寫寫稿子,喊喊空口號就能辦到的。而非要解決水稻良種問題不可。程旭看問題多麼準哪!他比所有知識青年都站得高、看得遠呀!

她,個姑娘,到了山寨之後,按照山寨自古以來婦女不下水田的慣例,總是跟著婦女隊,千的是坡地上的農活,怎麼幫助程旭呢?

既不能讓姚銀章那些當權人物知道,又不能讓集體戶的同伴們曉得。二十來歲的姑娘,對自己的舉動,總是既謹慎又小心的。她找到了個很簡便的方法,那就是有意無意地在生活上幫助程旭,讓他能有更充足的精力,投入到還處於秘密狀態的培育良種的實驗中去。

個善良姑娘對人的關懷,往往是從最細小的生活瑣事上體現出來的。

家裏給慕蓉支寄來郵包了,慕蓉支把辣醬、大頭菜,有時候還把糖果糕餅,偷偷地分大半出來,給程旭送過去。

輪到她在集體戶值班了,她主動地幫程旭把熱水瓶裝滿開水,幫助他把飯煮好,還切下點家裏寄來的鹹肉,放在他的飯鍋裏。

夜間有空的時候,她拿隻電筒,到袁昌秀家去玩。因為她在無意中發現,程旭的衣服破了,袁昌秀常常在給他縫補。她到那裏去玩,就能接過袁昌秀手上的針線,縫上針。

年輕人的心,都是敏感的。

慕蓉支的這呰舉動,程旭都地看在眼裏,記在心頭。在這兩個最初認識時發生矛盾的青年男女之間,關係融洽了。在方關切、方感激的眼神裏,在相互悄悄的對視中,在含義深遠莫測的微笑裏,都能找到他們心靈中融會貫通的語言。仿佛有根無形的紗線,把他們倆的心,拴在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