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蓉支躺在床上,望著雪白的帳頂,大睜著她那雙充滿了憧憬的眼睛,常常在思索著。她滿意事情這樣的進展,她覺得隻有這麼做了,才能挽回些把程旭逼出集體戶去帶給她的心靈七的壓力。真的,她常常暗自思忖,定要找他好好問問。她有多少問題要問清楚啊!問問他,家庭出身究竟是什麼?為什麼有人說他有爸爸,有人又說他爸爸被關押起來了?還有人說,他的家庭出身是叛徒,可乂有人口咬定說,在知青辦看到的統計表寫著,他的家庭出身是黑幫。

慕蓉支不是人雲亦雲的姑娘,也不是碰到疑難事情就置之腦後的姑娘,她要想!文化大革命之前,她在學校的團支部中,做過段時間組織委員。她記得,在家庭出身這項中,我們國家沒有黑幫這個成份。叛徒的事情她聽說過,不過在她負責的那些人裏,沒有過叛徒家庭出身的人。程旭的爸爸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還有,他那麼願意為山寨出力,為什麼那麼怕挑擔,甚至從來不挑擔呢?總有原因的。再有,他在學校的表現究竟怎麼樣?……啊呀,慕蓉支想要問的事兒多著呢!她相信,程旭總有天,會把事兒告訴她。不過,能夠向他提這些問題的時候,那就必須同他非常熟悉、非常……每想到這兒,這個好羞澀的姑娘,盡管躺在誰也看不見的帳子裏,還是會脹紅了臉,久久地不能入睡。

事情真像慕蓉支想象的樣,他們倆的關係,隨著日子的流逝,天比天地接近起來。秋去冬來,曾經在插隊第年冬天回上海去過的慕蓉支,決定第二年不回去了。好些第年沒回去的知青,都在準備回上海探親。可第年沒回去的程旭,第二年還是決定不回去。慕蓉支在暗暗慶幸著,冬天農活少,集體戶裏的同學也不多,她會找到機會,解開心裏的那些疙瘩的。

眼看,臘月到了。韓家寨上的社員,都在殺年豬,突然,程旭家裏來了封電報:

家有急事,速歸。母程旭把電報交給姚銀章,請探親假回上海。

姚銀章把電報揣在他那件卡其布的上衣口袋裏,每次摸紙煙出來抽的時候,順便也把電報紙拿了出來,瞅上眼。個星期過去了,電報紙被姚銀章揉搓得快辨不清字跡了,程旭還沒得到準假。

家裏又來了封電報:

父病重,速歸。母第二封電報的命運和第封樣。

時間已拖到臘月廿五,再五天要過年了,家裏拍來了第三封電報:

父病危,速歸。母程旭把第三封電報交給姚銀章的時候,問及為什麼不批假。姚銀章把嘴裏叨著的煙擠到了嘴角上,拖著嗓音甕聲甕氣地答:

“拍電報的人,還不是由著自己隨便寫?電報局又不調查研究,誰知是真是假?”程旭氣忿得說不出話來,陪著他去的袁明新氣惱地揚著葉子煙杆,責問姚銀章:

“有哪家媽願拍這樣的電報騙兒子探親?你,你,手中捏著權,莫當著兒戲耍!”姚銀章瞅了瞅胡子氣得發抖的袁明新,礙著這位有威信的老伯的麵子,這才批了程旭兩個月探親假。

程旭急慌慌地走了。他既沒像其他知青回滬時樣,捎帶些土特產,或是趕場天去買好些毛栗、核桃、香菇、木耳帶回去;也沒像久未回家的子女去探親那樣,帶著大包、小包,給家裏的兄弟姐妹多少都送點禮物。他隻提著隻旅行袋,裏麵放幾件替換衣服,匆匆忙忙地走了。慕蓉支沒能像預計的那樣,和程旭談次心。

春天,幼嫩可愛的苗苗從泥土裏鑽出來,在舂風春雨中不可抑製地生長。青春的感情,從年輕人的心田裏滋生起來,迸射出來,以股凶猛的力量火焰般地燃燒起來。

慕蓉支自己也沒料想到,兩個月之後,程旭沒有按期回到韓家寨來。她的思緒菀然像漲了潮的春水般泛濫起來。

他家裏出了什麼事?他在上海幹些什麼?他去了兩個月,為啥封書信也不寄來?走的時候太匆忙了,慕蓉支來不及提醒他該寫信來,也忘了清他到自己家裏去次,也許家裏會請他帶些東西,捎幾句什麼話。那時候,我們講幾句話,集體戶裏的很多人就不會奇怪了。慕蓉支像害了憂鬱不樂的病,隻要有空閑,或是晚上躺下來,她就會給自己提出許多問題。這些問題不能得到解答,她的心頭苦悶極了。又沒有人可以談談,劉素琳好像看出她有心事,曾經悄聲細語地探問過她,她隻是默默無言地搖搖頭,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層巒迭嶂的群山。她怎麼能把這種思想同小劉講呢?那不羞死人呀!二十三歲的姑娘啊,想什麼、做什麼,都考慮到周圍的人們將怎麼看待、怎樣議論,輿論的無形的重壓,時時在威脅著她。再說,她想的又是怎樣個人啊,要叫集體戶曉得了,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慕蓉支把自己的心事埋藏在心靈深處,默默地打發日子,焦灼不寧地期待著、期待著……這年回去探親的戶長陳家勤回來了,他帶回了上海新時興的滌卡中山裝,帶回了給姚銀章“燒香”的禮物,條大前門香煙和瓶竹葉青名酒,他還給沒回滬探親的劉素琳等同學帶來了他們家中托捎的東西,甚至主動到慕蓉支家去,問有什麼東西可帶,把她母樣嚴敏托捎的兩斤奶糖和瓶麥乳精帶來了。對慕蓉支來說,最主要的,是他同時帶回了程旭的消息。陳家勤告訴集體戶所有的人,程旭在醫院陪伴他那重病的爸爸,他要求延長假期……慕蓉支多麼希望陳家勤再多說幾句啊,可是陳家勤已經把話題扯開去了。啊,他家中果然有事!這麼說,他爸爸住院了,他將延長假期,延長到哪天呢?慕蓉支心頭點也沒底。

過不久,其他回上海探親的同學先後都回來了,連沈兆強,這個最早離開韓家寨,超過兩個多月假的人,也回來了,可程旭還沒回來。

慕蓉支多麼想提起筆給他寫封信啊,她甚至已經鋪開了信紙,拿起了筆。但是,給他寫什麼呢?寫完了往哪兒寄呢?他家的地址也不知道啊!當然可以問陳家勤,他是知道的,但是,這段時間以來,陳家勤對我顯得太殷勤了,不能主動和他說話。再說,我個姑娘,哪能主動給人家寫信呢?他又沒有來信。

信沒有寫,慕蓉支的心,卻像是葉小舟,在興風作浪的大海洋裏忽起忽沉,恍惚不寧。她開始有了些從沒有過的症候:茫然若失,吃飯不香,乏力,失眠,說話天比天少,常常陷入沉思中。

這是開始萌芽的愛情。

程旭總算回來了。因為他超假,姚銀章在大隊開的傳達縣委指示、命令全縣所有水田統通改栽優良品種“珍珠矮”的群眾會上點了他的名,批評他無組織無紀律,要他好好檢查,並宣布,取消他明年的探親假。同樣超假的沈兆強,在私底下對人說,程旭是道道地地的“阿木靈”,從上海回來,既不給姚銀章這個大隊主任“燒香”,乂沒有擺“酒包”請他吃頓,當然要挨批評。像他,給姚銀章的婆娘送塊花布衣料,超了兩個多月的假,什麼事也沒有。

慕蓉支巳經對姚銀章有了看法,這個大隊主任,硬要全大隊水田都栽上“珍珠矮”,徹底落實縣革委會主任薛斌的指示。他帶著幫族中兄弟,搖二晃地檢查各隊的秧田,發現沒撒“珍珠矮”,而撒了其他本地種子的,他立即給人家扣上兒頂“大帽子”,並見當場牽來牛、駕起犁盤,拈已經撒下的種子犁掉,重撒“珍珠矮”。幾個生產隊的社員群眾,對姚銀章的這些做法,氣得咬牙,私底下都暗暗地詛咒他的祖宗十八代,罵他是個“狗麼的”。看到了這些,慕蓉支自然也不把大隊主任枇評程旭當回事。她隻覺得心頭踏實多了,程旭總算回來了,回到她身邊來了。

不過,程旭比回上海之前更加憂鬱了,他老是陰沉著臉,麵對韓家寨大隊發生的“逼栽珍珠矮”的事實,他的雙眼睛裏射出炯炯的探索之光。從上海剛回到韓家寨,慕蓉支覺得他臉色蒼白,相貌也比原來好看多了。回來不到個月的勞動,他的臉變得瘦削而黝黑,當他仰臉凝神望著什麼的時候,他的臉萵至變得有些可怕和不好接近。

他自然不會去慕蓉支的家,慕蓉支也從來沒有想過他給自己帶些什麼來。因此,當程旭拿著包話梅、包桃板,趁慕蓉支值班那天,給她送來的時候,她感到意外地高興。

“你知道,”程旭的臉微微泛紅,歉疚而又不好意思地說,“我回上海去,家裏的事,像鐵板樣壓在心上,不可能寫信。再說,我家裏很窮,我很想買點更好的東西送你,不過……”他指指塑料袋裏的話梅、桃板,語無倫次地接著說:“我好像記得,你愛吃這個……”慕蓉支把手揮,不讓他說下去。她完全理解他的心,也知道,他像自己樣,也在想著她。弄清了這點,她比接到任何珍貴的禮物都興奮和舒暢。她已經記不得,自己在什麼時候說過愛吃話梅和桃板了,不過她曾經說過,這倒是真的。沒想到,這個對生活小事漠不關心的程旭,卻把這點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