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姑娘,般都愛吃點零食,尤其是話梅、桃板、山楂、話李。對住在上海的姑娘來說,花個角二角錢,就能買上小包吃,這完全是無足掛齒的事情。但是對遠離上海的插隊落戶姑娘來說,這些東西卻成了精美的換味食品了。

慕蓉支煩悶的心情頓時消散了,吃著餘味無窮的小食,想著他說話的模樣,她不禁要啞然失笑。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即使經濟條件不好,也極不願意在所愛的姑娘麵前說自己窮、說家裏很窮。這個人,真是個怪人。

慕蓉支的心更加傾向於程旭了。這種傾向性,使得她斷然做出了下麵的舉動。

當陳家勤悄悄塞給她封滿滿地寫足七張信紙的表示愛情的書信時,她在張小紙條上寫著:

希望你像平時經常說的樣做到那些嚴格的要求。至於我,從來沒有想過戀愛結婚,更不願意在韓慕蓉支不承認由於程旭引起的感情上的起伏波動是戀愛。

事實也是這樣,程旭在探親回來之後,行動更叫集體戶裏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感到詭秘了。隻有慕蓉支知道,他沒日沒夜地和德光大伯、和袁明新沉浸在培養良種的緊張探索中。他們兒乎沒有時間單獨說上幾句話,沒有靜下心來說話的機會。慕蓉支幾次想主動地問問他家裏的事兒怎麼樣?他爸爸的病……怛姑娘的矜持感直沒有讓她輕易啟齒。

在韓家寨後坡那兒的峽穀裏,有條淺淺的河流,清澈的流水隻齊及人的腳膝蓋。不過,無論是春末夏初汛期泛濫的Hf,還是冬臘月裏的祜水期,這條小河的流水總是淙淙潺潺、不急不慢地流過去,碰到岜告拐個彎,遇到高坡改改道,它曲曲彎彎,流到峽穀深處,流向幾十裏地外的村寨、平壩上去。

日子也像這條平靜的小河流水,無波無瀾地過去了,直到昨天晚上。

慕蓉支把昨天發生的切,深深地銘記在自己的心田裏,連每個細節都不會忘記。

昨天的勞動是拔巴豆楠豆。在坡上、土頭的包穀叢叢裏鑽,把背兜裏堆得老高的巴豆楠豆背?寨上,打掃場地,再把它們鋪開來曬,慕蓉支出了滿身的汗,她忘記帶塊手巾把頭發籠注,頭發上蒙了層灰。

收工之後,慕蓉支趁時間還早,連忙擦身子、洗頭發,天擦黑的寸分,她換上了身幹淨衣褲,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站在大祠堂門口,任憑晚風吹拂著散發,眺望著寨口堰塘邊趕著鴨子回院壩去的小娃崽。勞動了天,雙頰被秋陽噴上了緋紅的霞彩,使她原來白皙的臉龐顯得愈加俏麗動人、神采煥發。她隻顧望著堰塘邊,卻沒看見程旭已經走近了她身旁。

等到慕蓉支感覺到個人在向她對直走來,陡地轉臉望去的時候,程旭離她隻有幾步路了。

她怔了怔,程旭像換了個人似的,麵露喜色,盾宇眼神之間,閃爍著股她從未見過的光彩。他的兩手抱著大捧開得比米粒子還大的金桂花,向她無聲地微笑著。

慕蓉支看出,他是在向著自己走來,並旦在對自己親切地微笑,她的心跳加速了,仰起臉來,也用個淡淡的笑迎著他。

程旭在她身前站住,他笑吟吟地低聲說:“高坪坡上的幾棵金桂花樹,都盛開了,我給你摘了捧來!”高坪坡是離韓家寨半裏地的個鬆林坡,坡上長著幾棵百年以上的金桂花樹,每年七八月間,毛栗、核桃成熟了,金桂樹要先後盛開兩次。順風的時候,那濃鬱清甜的香味兒,隨風飄送到韓家寨上來,家家戶戶的院壩裏都能聞到桂花的香氣。從韓家寨到第三生產隊去,高坪坡是必經之路。慕蓉支知道,金桂花樹長在高坪坡的嶺巔上,爬上去采摘這大捧桂花,上下要費半個多小時。心撲在種子上的程旭,今天為啥有這麼好興致,花這麼多時間去采摘桂花呢?但慕蓉支還是興奮得眼睛發亮,這是為了她去摘的呀!她笑著點點頭,把木梳插進衣袋裏,連聲道謝:

“哎呀,太好了!真謝謝你……”慕蓉支伸出雙手接過香味清甜宜人的桂花時,感覺到他在獻上桂花的同時,偷偷地遞給她個紙條。慕蓉支還沒來得及想想,已經接過了紙條。她不由自主地把紙條捏在手心裏,心跳得像狂奔的野馬,她不敢抬頭看程旭,隻覺得臉上像喝醉了酒似地發熱,疾忙把臉埋在醉人的桂花上,仿佛她在聞著桂花的香味。

等到她重又抬頭來的時候,程旭已經離開了她身旁。慕蓉支站在大祠堂門口,雕像似地動不動地呆立了好久,她捧著清香沁人的金桂花,兩眼凝然不動地、執拗地望著那細碎的淡黃色的桂花兒,望著那油綠色的、莖脈分明的桂花樹葉子。這時候,要是有人朝她那雙平時明朗溫和的大眼睛望望,準會大吃驚,他望到的將不是看慣了的熟悉的目光,而是驟然而起的激情。

確實,此時此刻的慕蓉支,心海裏正在掀起感情的波濤巨浪。她幾乎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奔放感情,她的眼光視而不見。她的頭腦有呰眩暈,隻有她那劇烈起伏的胸脯,說明她有多麼激動。

“啊呀,慕蓉支,你怎麼呆癡癡地站著?”劉素琳從屋內走出來,看到她這副模樣,驚異地叫了起來,不等她冋答,劉素琳又驚叫起來:“啊唷,這麼香的桂花,哪個給你摘來的,給我幾枝好嗎?”這當兒,慕蓉支已經回過神來了,她的臉漲得紅彤彤的,神色也有些慌亂,好在暮色已經濃了,劉素琳並沒發現她的臉色和光。哎,這個小劉,怎麼能把金桂花分半給她呢?慕蓉支不是個小氣鬼,可今天這捧桂花,不同般呀!她思忖了片刻,便找到了托詞:

“小劉,幹嗎要分幵呢,把它紮在你我的床頭,不是樣嗎?”“對,對對!”劉素琳口答應。

兩個女伴起走進寢室,把噴香清新的金桂花紮在兩張床之間的竹杆上。不是慕蓉支自私,她紮的時候,把桂花放在離自己的床頭近些。

吃晚飯的時候,她瞅了個空,打開程旭給她的那張紙條,細細地讀著他寫的那行端正的柳體小字:

天黑之後,我在高坪坡的鬆林前頭等你。請你來,好嗎?

既沒有抬頭,也沒有署名,但比什麼都明白。

慕蓉支的好奇心被強烈地吸引了。這時候,她才頭次意識到,她早就在期待著這個時候,期待著程旭有所表示了。她不知道其他的姑娘是不是同她樣,喜歡聽到自己中意的人表白心跡,反正她是急切地希望著程旭向她說些什麼了。

看到集體戶裏有數的幾對戀愛青年,慕蓉支真想問問他們,他們在互相表白之前,心情是怎麼樣的。她的心情是乂渴望又有些恐懼。能夠聽到她所期待的、久已希望聽到的話,她是愉快的,但她又有些惶惑,唉,她該怎麼回答他的話呢?她將對他說些什麼呢?天哪,這有多麼難啊!兩年了,她好似直在希望這件事快些來,快些來,她甚至還暗暗地怨恨過程旭,他為什麼總是隻關心自己的種子、種子,不關心下他身旁的人怎樣在等待呢!現在,這件事來了,她卻覺得像洪水突然衝到了家門口樣慌張起來。

這期間,天漸漸地黑盡了,想到他在鬆林前等她,她的心急起來了。慕蓉支想不起來,自己吃了幾碗飯,晚飯的菜是什麼味兒,湯是鹹是淡,她隻覺得如坐針氈般地焦灼不寧。終於,等到大家都吃完了飯,知識青年們開始各自的活動。慕蓉支也像無亊人樣,穿件藏青色的卡其布兩用衫,對著鏡子端詳了下自己的臉蛋,同往常去袁昌秀家玩耍樣,離開了集體戶,匆匆地跑出韓家寨,亮起電筒,小跑般向高坪坡鬆林前頭走去。

最初的恍惚、懼怕和劇烈的心跳是怎麼漸漸消逝的,她已經回想不起來了。因為當時太激動、太不安了。

他點也不曉得隱蔽,直挺挺地佇立在鬆林邊顯眼的土坡上。柔和的月色裏,他臉上那對發亮的眼睛裏閃爍著溫和、喜悅的光。看到她急匆匆地喘著氣跑近來,他迎著她說:

“謝謝你,謝謝你來了。我太高興了!”他這樣坦率和情露於外,簡直出乎她的意料。慕蓉支也喜不自勝地問道:

“你等好久了嗎?”“沒什麼,半個多小時了。我在天剛黑的時候就來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慕蓉支滿意地歎息了聲,為了她的遲到,他竟耐心地等待了半個多小時。她覺得,應該為自己的遲到解釋下,因為那是無意的。

“你知道,晚飯是天黑時才吃的。吃完晚飯,不能馬上就離開,總得等等,等大家吃完了才散開,免得引起人家說閑話……”“沒什麼……”他截住她的話頭說,“我隻是怕你來早了,個人呆在這兒,不好。”這些幵頭的話,使得兩個人之間的緊張心情都在不知不覺間輕鬆起來。說話間,兩人雙雙走進高坪坡稀疏的鬆林。月色很好銀白色的月光把鬆林裏鬆針都清晰地照了出來。林子外頭的山坡腳,那條穿峽過嶺的河流在月色裏閃著鱗光。滿天燦爛的星星,在初秋夜裏顯得格外的晶亮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