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了片刻的沉默。這畢竟是他們兩人頭次散步,兩人的心情都有些惶惶不安,都有些興奮。初秋夜的輕風徐徐地吹拂過來,不知啥名兒的春蟲在鳴叫,高坪坡邊,那片肅立的群山莊嚴地靜臥著。

這片刻的沉默使得兩人的心跳又加驟起來。他倆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咚咚響,腳步踏在落滿了鬆針的富有彈性的土地上,又輕又緩慢。

“知道我為什麼請你出來嗎?”程旭終於打破了沉默,輕聲低語般問。

慕蓉支頓時緊張起來,難道話題要像工廠裏進度表上直線上升的箭頭那樣,下子往“那個”目標上奔嗎?她用不是平時的聲氣回答:

“我、我不知道。不過……你說吧!”程旭聽出她語氣中的惶惑不安,瞥了她眼,用振奮的氣說:

“今天我太高興了!我和德光大伯、袁明新大伯,已經選定了兩種種子,都是外地的優良品種。”“是真的嗎?”慕蓉支用喜悅得發顫的嗓音道。程旭開口沒朝她害怕的“那個”目標上奔,反而使她暗暗高興。她懂得育種有了進展,意義有多麼重大,不由得接著問:“是哪兩個品種?”程旭伸出右手的食指說。“種叫‘七月黃’,種叫‘珍珠矮’。‘七月黃,的優點是穗大,成熟期早,產量高,四月份栽秧,七月間就能撻穀。缺點是它的杆兒細高,經不起風刮,易倒伏。而‘珍珠矮’呢,優缺點恰巧和‘七月黃’相反,移栽到我們這帶的珍珠矮,上年遭秋寒打擊,結穗小,成熟期晚,產低,但它矮而壯實,不會倒伏。隻要把這兩種良種結合培育,準能產生種新的適應我們高寒山區的優良新品神……”“有了這個優良新品種,韓家寨的水稻產量,就不會老是隻有幾十斤、二百斤了,是嗎?”慕蓉支興衝衝地截住程旭的話頭,喜吟吟地問。

程旭鄭重地點著頭:“是啊!”慕蓉支舒了口氣,心裏平靜些了。原來,他說的是這個!這嗔兒,雖然也令她高興,令她感到歡欣鼓舞,不過,畢竟不是自己期待的話。不說那神她懷著惶亂、焦切的心情等待的話,反而使她的情緒安定下來,她入神專注地期待著他往下講。

程旭並沒注意到慕蓉支的心情,他沉浸在自己的歡樂裏,滔滔不絕地說著:

“慕蓉支,你不知道,為了選定這兩種各有特性的良種,德光大伯、袁明新大伯,還有我,我們三個在這三年中,悄悄地在瓢兒塊試驗田裏試種了三四十種各地的優良品種,不要說把它們栽種在二隊的田裏,白天黑夜,我們花了多少工夫守夜、值班、施肥、薅秧,還要不讓壞心眼的人知道。單為了弄到那三四十種種子,我們也花去了很多時間哪,我負責寫信聯係,袁明新大伯負責和郵局聯係,德光大伯負責收藏……唉,慕蓉支,將來你會知道,付出這樣的勞動,除了般的心血和汗水,還需要多大的勇氣啊!”“不用等到將來。我現在就知道,你是在用堅韌的毅力、用非凡的勇氣搞眘種。你和明新大伯他們,是在用心血和汗水澆灌著良種啊!”慕蓉支欽佩地說著,側轉臉凝望著他。

程旭感歎地仰起臉來,望著鬆林外深遠墨藍的天空上那些眨眼的星星,瀟灑地揮手道:

“嗨,現在好了,兩種種子選定了!明天開始,就搞人工授粉,隻要授粉成功,等到秋收之後,我們把它們收割下來,保存好,來年就能觀察新品種的生長情況了!想想,韓家寨大隊,我們這個公社,這公社周圍好幾個縣的幾十萬畝田地,都能栽上這種穩產、高產的優良品種,那能增產多少糧食,給國家多少貢獻啊!慕蓉支,難道你不高興嗎?”啊,個人談到自己專心致誌的事業,是多麼興奮啊。慕蓉支驚異地發現,程旭眉飛色舞,神采煥發,痩削的臉上閃現出股憧憬的光彩,和平時那個沉默寡言、臉色陰沉的程旭比起來,幾乎是判若兩人了。

慕蓉支點點頭,也由衷地笑了:“我也高興,想想吧,那樣美好的遠景,有多麼動人啊!不過……不過,你請我來,就是要跟我說這個嗎?”“正是啊!”程旭頂真地點點頭,轉過臉來,盯著慕蓉支說,“你想我還能說什麼呢?”“說這個,你有啥不可以在別的什麼時候說的。”慕蓉支說,“為什麼巴巴地約我到這裏來!”“唉,不行!”程旭急忙連連向慕蓉支擺著手說,“這事兒,是保密的呀!隻能跟你說,千萬別跟其他人說啊,慕蓉!”“不能跟其他人說的事,為啥能同我說呢?”慕蓉支含蓄地笑笑,問:

“你?”程旭似乎奇怪慕蓉支的這句問話,他詫異地揚起兩道眉毛,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也為育良種出過力啊,你慕蓉支奇怪了:“我什麼時候出過力呢?”“你幫我煮飯,關心我,和袁昌秀起,替我洗衣服,縫補衣裳……”“這有什麼。”慕蓉支臉紅了,她打斷了他的話,“都是些不足掛齒的小事兒……”“就是這些小事啊,我己幹起來,要花大工夫呢!”程旭認真地說,他瞥了慕蓉支眼呐呐地說,“你知道,這擋,我……我點也不會幹的……我……”慕蓉支憐憫地鋁了他兩眼垂下了頭,輕輕地歎了氣說:“你呀”見她無下文,程旭接著說:“怎麼?”“……太不會關心自己了。你幹得最多,可人家,卻怎麼議論你呢?”“怎麼議論?”“說你自私自利,連學個挑擔也不願……”“這個我知道。”“知道?你插隊三年了,為啥不願祧次糞,擔次穀呢?”慕蓉支不露聲色地提出自己急切想了解的第個問題。

“那是……”程旭偷偷瞅了慕蓉支兩眼,欲言又止。

茲蓉支身子靠著棵鬆樹站定了,她把雙手放在背後,目不轉睛地盯著程旭,追著問:

“那是因為什麼?”“那是……”鎬蓉支偏傳腦殼溫柔地說:“連這個,你也不願意告訴我嗎?”不知怎麼搞的這句話,有股奇異的力遺,程旭閉了閉嘴,鼓足了勇氣說:

“那是……那是我有病。”“有病?什麼病?”“自小就有的病,程旭簡短地說。

“你說詳細點,詳細點說,好嗎?”程旭點點頭,站定在慕蓉支跟前,輕聲說起來。

三歲的時候,程旭的腰脊椎骨上發炎,痛得他既不能站、又不能坐,隻能整天躺在床上,哇哇地哭。醫生給他動了手術,穿上了件鐵馬夾。囑咐他,不能跳躍、不能運動,睡覺、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再引起脊椎發炎,那就輩子要躺臥在病榻上了。這件鐵馬夾,從他三歲起,直穿到他念完小學五年級。升上六年級的時候,鐵馬夾脫下了,醫生說,由於鐵馬夾幫助脊椎骨定形,十年來,效果很好。但脫下鐵馬夾之後,仍不能劇烈運動,尤其不能參加挑擔這類體力勞動,否則會引起傷愈的脊椎重新受創,舊症複發。這個病,使得程旭自小和其他孩子生活得截然不同。家裏的爸爸媽媽溺愛他,兄弟姐妹特別照顧他,周圍的同學朋友關懷他。不能運動的生活,使得他從小養成了細致、忍耐的個性。他常常能捧著本書,在窗前的椅子上坐整整天。不多和周圍的人們接觸,使得他寡言少語,愛思索、愛探討。老師和父母都驚異地發現,同樣個問題,他能看得格外深、特別遠。所有這切,使他成長為個文弱、寡言、成績優良、遵守紀律的好學生。

程旭低聲細語地說著,慕蓉支關切地聽著,程旭剛剛把自己的病史說完,慕蓉支低下頭抹起溢出眼眶的滴淚水來。

這來,倒引得程旭發慌了,他不安地瞅著她,顫聲問道:

“你、你怎麼了?”慕蓉支低聲嚶泣著,聳動著肩膀,程旭連著問了好幾聲,她才鎮定下自己,問:

“你有病,你為什麼不早說?”“我……”程旭怔住了。

慕蓉支離開自己倚靠的樹千,把程旭推到樹幹那兒,輕聲說:

“你站在這裏,好靠著樹幹,不累。現在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早對我們說你有病?”程旭靠在樹幹上,望著正淌淚的慕蓉支,喘氣急促起來,他支支吾吾地說:

“我、我和你們都不熟悉,怎麼能、怎麼能開就強調自己有病呢?再說,醫生開給我的證明,我到了大隊,就交給姚銀章了……”“你交給大隊主任了?”慕蓉支插問道,“那他為啥還那樣批評你?”程旭歎了口氣:“他這種人,對我永遠不會有好感。”“為什麼?”慕蓉支越聽越糊塗了,“他是大隊主任啊!”程旭用種慕蓉支感覺陌生的目光瞅了她兩眼,然後眼望著別處,低沉地說:

“世界上的大隊主任,不全都是好人……”“啊……”聽到這種大膽的議論,慕蓉支情不自禁輕輕叫了聲。每個知青都不敢在另個知青麵前說大隊主任的壞話,生怕有人傳給他聽,將來影響自己的上調和入學。她下鄉近三年來,還是頭次聽到這樣與其他知青截然不同的話語。她連忙對程旭說:“你、你可不能這樣說啊!姚銀章可是大隊主任呀。”程旭的臉霎時陰沉下來了,他垂下了眼瞼,緊緊地閉住嘴,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