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蓉支看到他這種表情,明顯地表現出對自己的冷淡,心中有些慌亂,又局促不安地問:

“那麼,你有病,陳家勤知道嗎?”程旭像沒有聽見樣,固執地不說話。

慕蓉支急了,有些失態地拉住程旭的衣袖,急忙忙地說:

“程旭,你說話呀!你千嗎不說話?是生氣了嗎?說實在的,我等了好久了,總希望有個機會,你能告訴我,你在學校裏表現怎麼樣,你爸爸媽媽是幹什麼的,可你,你又不願說話了。聽我說,程旭,陳家勤知道你有病嗎?你說呀!”“他知道的。”慕蓉支真摯急迫地說出的這些心裏話,使得程旭意識到些什麼了。他語調低沉地說,“他怎麼會不知道?他全知道。中學裏,我們每次下鄉參加三秋,他都知道我有病,不能挑擔,老師也不讓我幹重活。”慕蓉支沉思地自問道:“他知道,他為什麼不替你說說呢!這個人……”慕蓉支憤懣起來了。

“他是戶長,過去又是團總支副書記,還是學校紅代會的頭兒。按頭銜,是個好人……”程旭的語氣中含著譏誚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慕蓉支緊緊地盯著程旭的臉,她聽出來,他是在用自己剛才為姚銀章辯護的口氣報複她。她的心上像被什麼東西戳了下,痛起來了,看著程旭毫無表情的臉,她叫起來了,“程旭,你在諷刺我,是嗎?我知道,我比你年紀小,很無知,可無知不是罪呀!你不要生氣,好嗎?告訴我,你有病,可又為什麼要到山寨來呢?”慕蓉支懇切的語氣,打動了程旭的心。他瞥了她眼,輕聲道:

“你忘了,三年之前,張春橋、馬天水他們對全上海宣布,68、69屆所有的中學畢業生,統通下農村,稱為‘片紅’,連烈士的遺孤、軍屬的獨生兒子也不例外,我這樣的人……”“可按例,你還是能提出要求的呀!你爸爸、媽媽為什麼不幫你提出來呢?”慕蓉支緊接著問。

“爸爸、媽媽……”程旭雙眼重新閃爍起來的亮光又暗淡下去了,他的嘴角聾拉下來,臉色陰沉沉的,再也說不出話來。“告訴我,你爸爸、媽媽為不提出來?他們是幹什麼工作的?”盡管慕蓉支再地催促,但程旭總是咬緊了牙齒,默不作聲。剛開始散步時的歡暢氣氛和輕鬆愉快的情緒,已經全部消失了。

“說呀!”慕蓉支再次催著。

程旭搖了搖頭,很顯然,剛才的番談話,使得他興趣陡減,再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他聲氣低沉地說:

“回去吧。”“我不!”慕蓉支撒開女孩子的脾氣,嬌柔中帶著絕不讓步的固執堅持道,“我要聽你講清楚。”“原諒我,慕蓉支。”程旭隻得放緩了口氣說,“聽我說,好嗎?我暫時不能告訴你,真的不能告訴你。說那些,現在還嫌太早、太早。也許,慢慢地,更熟悉了,我都會跟你講的。現在,聽我的話,回去吧。回去太晚,集體戶的姑娘們要議論你。”慕蓉支聽了這番話,再細瞅瞅程旭的目光、神態,知道今天晚上無法再了解更多的事情了,也就默默地服從了。盡管心頭還梗著個疑團,但至少已經弄清楚,他確實有病,才不挑擔。另外,在程旭對她說話的語氣裏,總含著對她的關切和擔憂,這也使她高興。

已經起了露水。夜顯得愈加靜謐和安寧了,鬆樹梢頭,隻雀巢裏傳出小鳥兒在夢中嘰嘰的囈語。好涼爽宜人的夜啊!各種小動物都在這樣的夜間活躍起來。

慕蓉支和程旭並肩沿著林間的小路,向鬆林外走去。陡地,他倆身前十來步遠的地方,騰地彈起了根戒尺樣的棍子,繃起兩丈高,從半空中飛下來,直朝著程旭和慕蓉支頭上打來。

慕蓉支“哎呀”驚叫聲,來不及躲閃,那棍子已經抽打到她的身上,她感覺到麻辣辣刺人的陣疼痛,身子往邊上側,就撲倒在程旭懷裏。

說時遲,那時快,程旭見有棍子飛來,迅速地從樹根旁操起根鬆樹枝,向追著慕蓉支抽打的“棍子”掄去。說起來也怪,那條“棍子”見鬆樹枝擊過來,忙在半空中扭動了幾下身子,往旁掉落下去,程旭又鬆枝擊去,那條“棍子”已經不見蹤影了。

慕蓉支雙手緊緊地抓住程旭的左肩膀,頭埋在他的胸懷裏,半天不敢仰起臉來。

程旭趕跑了“棍子”,右手仍拿著鬆樹枝,慕蓉支靠在他身上,能明顯地聽到她劇烈的心跳,使他不敢移動腳步。

慕蓉支感覺到沒有危險了,才偷偷地仰起臉來,瞅了鎮定的程旭眼,悄聲問:

“趕跑了?”“趕跑了。放心吧,它再不會來了。”慕蓉支還是心有餘悸地顫抖了下,輕輕地問:“真是怪,‘棍子’自己會跳起來打人,打得人像挨皮鞭抽樣痛。”說著話,她又縮了縮身子。

程旭默默含笑地俯身望著靠在他胸前的慕蓉支。

慕蓉支看到程旭的目光,這才意識到了什麼,她輕輕驚叫了聲,呼地下推開了程旭,車轉臉去,不敢看程旭。她隻覺得臉上火辣辣地陣比陣地燙,血全往頭頂上湧去。種少女的羞澀使得她抬不起頭來。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掩飾什麼般地重重出了口氣,說:

“哎唷,可把我嚇壞了。心跳得像要從嘴巴裏蹦出來,咚咚咚的,比擊鼓還響。”“我聽見了。”程旭手裏拿著樹枝,關切地說。

這句無意中的話又使慕蓉支難為情起來,她羞怯地捧住自己的臉,轉過了身子,把背脊對著程旭。

程旭向她走近兩步,關心地問:“你被打痛了嗎?”“嗯,真有點痛。”慕蓉支的聲音還有點發抖,“這是什麼東西呀?”“扁擔蛇。”“什麼?”“扁擔蛇,這種蛇隻有我們這帶山區有。它不咬人,隻會打人。”程旭告訴慕蓉支:“它的頭尾般粗,尺長短,活像根棍子。”“那它怎麼會跳到半空中去呢?”慕蓉支隨著程旭,慢慢向鬆林外走去,邊走邊好奇地問,“又跳得那麼高?”程旭耐心地說:“它在地上逡巡,見有人來了,便頭尾頂著地,腰身拱起來,像把弓那樣,利用反彈力繃跳到兩丈高,朝人們腦殼上、身上亂抽亂打,你要怕它,它直追著打;你要是拿著樹枝、棍子和它對打,它就逃跑了。像剛才樣。”想起剛才自己怕的那個模樣,慕蓉支忍不住輕聲嘻嘻笑了。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側轉臉問:

“你怎麼都會知道的呢?”“都是德光大伯告訴我的。韓家寨團轉的山林中,毒蛇可多哩!特別是晚春、盛夏、秋天收獲季節,天氣陰陽不定,毒蛇最活躍。”程旭說,“有次,我和他鑽進林子,也遇到過扁擔蛇。”“德光大伯……”“嗯,他還教我好多治毒蛇咬傷的辦法哩!”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出了高坪坡的鬆林,站在鬆林邊的條山間彎彎道上,可以看到韓家寨入夜之後亮起的燈火差不多都熄了,山寨顯得愈加靜寂、安寧。秋風吹來,風裏夾雜著稀稀落落的幾聲狗吠。群山還是靜悄悄的,月亮在淡白色的雲層裏穿行。

不知是看到了這種寧靜幽美的夜色呢,還是兩個人都想再說些什麼,他倆都不由自主地站定了,久久地凝視著韓家寨那片誘人的景物。

慕蓉支眯縫起眼睛,沉浸在詩情畫意裏,不無感慨地喃喃說:“好香啊!”程旭向高坪坡峰巔那兒望了望,違反原先心意地說:“我們到上麵去看看,好不好?”“好!”兩個人,踏著月色,向高坪坡的嶺巔上並肩走去。

年輕的人兒啊,總是把愛情看得過於美妙,用五彩繽紛的想象和宛若夢境的詩意來充實它,用充滿激情的憧憬和顫動心弦的理想給它插上翅膀。最初叩開這神聖之門的青年男女,總是把愛情和海濱的燈光、花叢間的散步、明月之下的讚歎、長板発上的竊竊私語聯想在起。他們以為,輕聲細語說出的甜蜜的話、互相之間手的偶然接觸,這便是純潔的、甜蜜的愛情。他們總是沒有充分地估計到,忠貞的、無私的愛情,往往要在心靈上經過大風雪的洗禮,走過長段泥濘難行的崎嶇小路,經曆無數次嚴竣的考驗,才能取得輩子共同生活的基礎,得到真正的愛情和幸福。

隻可惜,這樣的考驗,對慕蓉支來說,卻得來得太早,太突如其來了。

昨晚的切,像夢幻似的直縈繞在她的腦際。半夜回到集體戶,她躺在床上,大睜著雙眼睛,怎麼也睡不著。直到天亮之前,她才在帳子沒有掖緊的床上,含笑小睡了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