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後,她又贅覺地起來了。她覺得精神振奮,旁人看到她,也絕對想不到她幾乎夜未睡。在人們眼裏,慕蓉支正是朵盛開的鮮花。她容光煥發,臉頰上布著兩片紅暈,眼睛充滿著光輝。

她感覺到有些害臊,莫名其妙的羞澀,又仿佛在惱恨個什麼人,好像是程旭。但是當她更進步順著這條思路往下想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她不是惱恨程旭,而是覺得他比以往更加可以接近、更加重要了。

總之,慕蓉支已經開始明確地意識到,她是傾心於程旭的。決不是僅僅因為昨天晚上的散步,在這之前,她已經想過好久,細細地思索過好久了。個正在認真戀愛的姑娘,她的心靈,要比她們繡花的時候還細心千萬倍。慕蓉支的這種細心周密的考慮,決不是味地品姿論貌,決不帶有些附加條件,諸如物質的優裕、環境的舒適、工作的安逸等等。慕蓉支想到的,是程旭的思想、感情和道德品質。

是的,程旭和般的年輕人有很大的不同,他性情有些孤僻,沉默寡言,點也不活躍。兩年來,從來沒從他的嘴裏聽到過關於生活、關於理想和未來、關於人生的至理名言。慕蓉支把他的這些弱點看得比任何人都明白。千萬不要以為戀愛的姑娘不注意對象的弱點,她們往往比其他人更清楚地看到對象身上的切弱點。她們僅僅是不說罷了。

使慕蓉支傾心的,不是程旭的外表,而是他的內心世界。她已經知道,程旭有顆充滿了激情的心,程旭有種年輕人少見的韌性和毅力,程旭的思想境界,遠遠地超出集體戶其他年輕人。慕蓉支發覺自己並沒有錯。她願意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可以認定,慕蓉支是充滿信心地開始了她生中至關重大的初戀。

今天這整整日,她都處於種興奮的狀態中。她的眼睛特別明亮,她的精神充實亢奮,她和人說話就臉色緋紅,總是眯眯地含著動人的微笑。她覺得,生活是多麼美好。燦爛絢麗的生活正在向她展開新的帶有神秘和快樂意味的頁,就是韓家寨四周的群山、田壩、樹林,甚至天空,都像用鮮豔的色彩重新塗抹過般。不是嗎,那巍巍的巨岩,直立的陡壁,綿延的山林,湛藍的天幕,多像幅奇逸明麗的風景畫。不是嗎,那樹梢的雲霞,淙淙的流水,鳴囀的鳥兒,閃光的清泉,多麼富於詩情畫意啊!

她像隻雛鳥,正要張開翅膀,飛向新的天地,她像朵含苞欲放的花朵,正要初放蓓蕾,沐浴在陽光之中。像晴天霹靂,像重錘擊頂。

劉素琳在收工時好心好意告訴她的消息,在她的心上狠狠地紮了刀。

像試飛的鳥兒遇到了雷電,像初綻的花朵遇到了暴風雨,慕蓉支遇到了重大的不幸。

麵對著這可怕的消息,她該怎麼辦呢?她將如何應付、如何對待呢?

山區的秋風掀動著慕蓉支的衣襟,把她從深深的回憶和苦思冥想中喚回到現實中來。

到了吃晚飯時間,她不覺得餓;勞累了天,她不覺得疲倦。把兩年來經曆的往事回想了遍,與劉素琳告訴她的消息並列在起,對比、鑒別、判斷,慕蓉支得出了個大膽的結論:程旭這樣個人,決不會有什麼犯罪行為,怕是什麼人傳錯了消息。即使這個消息是確實的,那麼也是有人搞錯了!在這樣的時候,我該怎麼辦呢?

有個聲音在她的腦際回響著:把這件事告訴他!

剛出現這個念頭,慕蓉支自己也出了身冷汗。但是,除了這麼辦,難道還有第二種辦法嗎?別人聽到這件事,可以幸災樂禍,可以等著看事態的發展,采取冷眼旁觀的態度,可我不能這樣辦。首先,告訴他,和他商量下怎麼辦。辦法還很多,通過組織向上級申訴,或者到別處去避避,興許,馬上有人也會像我樣,感覺到事情錯了,過幾天就煙消雲散,沒事兒了。這種僥幸的心理,竟也能在慕蓉支的頭腦裏占據上風。

打定了主意,慕蓉支站起身來,邁著沉重的步子,緩慢地走回山寨上去。她的心上,卻仍像壓著塊磨盤,憋得她透不過氣來。

韓家寨上,正是晚飯後的休憩時間,從扇扇洞開的門窗裏,射出束束燈光,映得堅實的青崗石鋪就的村道若隱若現。家家戶戶的屋裏,不時傳出高高低低的說話聲。煮豬潲的青苦氣息,彌漫在幢幢茅屋瓦房的門前院後。月光透過茂盛的樹葉,撒下片青淡的冷輝。

僅僅是在白天,慕蓉支走過彎彎曲曲的村道時,看著寨上的切,還是那樣親切和美好,可此刻,她卻覺得村道又狹窄又晦暗,連吹來的風裏,也沒有花香味兒。

集體戶的知識青年們,看到慕蓉支蹣跚地走進了灶屋,都不約而同地用種異樣的目光瞅著她,誰也沒跟她打招呼和說話。眼見這麼種古怪的沉默和冷場,慕蓉支的心不由得緊縮了下,她覺得大家的目光像刺樣戳在她身上。

走進大祠堂之前,慕蓉支曾向程旭居住的那間小木屋瞥了眼,小屋裏還沒有燈光,門上那把發亮的鎖,還掛在那裏。她知道,程旭還沒回家來,心裏不由得陣絞痛,他還在埋頭苦幹呢,也許,他和德光大伯、袁明新大伯還在田頭搞人工授粉呢。他哪裏能想到,勞累了天回家來,馬上將有人來逮捕他呢。也許,天擦黑時他們才回家,德光大伯和袁明新大伯,把他拖到自家屋頭吃飯去了呢。

慕蓉支真想立即返身出去,找到他呀。但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跑出去嗎?他們心裏會想些啥呢?事情緊急呀,容不得再左思右想了!慕蓉支正要走出去,劉素琳微笑著從屋裏走出來,像往常樣說:

“你到哪兒去了呀,我們等了你好會兒,快吃飯吧!”慕蓉支怔怔地看著她。

劉素琳向她使了個眼色,好像在說:你要沉著些,照著我說的話做啊!

慕蓉支勉強在桌子前坐下來,劉素琳殷勤地給她端出了飯菜,把竹筷往她麵前擱,嗔怪地粗聲道:

“快吃吧,你看累成這個狼狽相!”說著,伸手捋了捋慕蓉支綹散亂的鬢發。慕蓉支並沒覺得,可大家都看到了,她的形容憔悴,眼圈有些紅,目光遲滯,兩邊嘴角下撇。臉上鮮豔紅潤的色澤消失殆盡,好像遭人打了頓。劉素琳故意在用話語,幫她掩飾呢。

要像劉素琳說的那樣佯作鎮靜,慕蓉支絕不可能。事實上,她從眾人的的目光中,也看得出,那樁駭人的“新聞”早已傳開了。大家正在密切地注視她的舉動呢!

必須插敘幾句。

在這兩年中,韓家寨這個龐大的集體戶,也不是鐵板塊。自從程旭被分出集體戶之後,知識青年們之間,也因為不斷的口角和家務引起糾紛,鬧起了矛盾。盡管陳家勤再三地想把大家“團”在個戶裏,好顯示出他這個戶長的威望,得到先進集體戶的光榮稱號。但是,事與願違,在韓家寨先進集體戶的獎狀剛剛發下來不到個月,整個集體戶就垮了。二十三個人,分成了七八戶,多則五六個人夥在起吃,少則二三個人在起吃。原來灶屋裏隻有兩個灶,現在下子增添出了十來個灶,每天用水、煮飯、炒菜,灶屋裏顯得格外熱鬧。這麼來,個大家分成了七八個小家,陳家勤這個戶長,成了有名無實的頭兒。這使得他的情緒下子低落了好多,以致也像有些小夥子樣,開始了對心目中姑娘的追求。給慕蓉支表示愛慕之心的信,就是那時候寫的。剛剛分戶的日子,七八個小家之間,氣氛有點僵,因為在分戶的時候,為了隻鍋子、塊肥皂,或是塊菜園地,曾經經過非常激烈的爭論以至吵鬧,甚至弄到不理不睬的地步。日子久了,青年們自己也覺得這樣不好,住在幢大房子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總要說話辦事,不必為了點兒小事鬧得麵紅耳赤。於是工餘飯後、閑暇之時也常常說幾句話,議論些時事新聞,傳播山寨上的些趣聞,談談韓家寨的糧食產量,山區的勞動。般地來說,集體戶的風氣還很正常,青年們也能自覺地遵守山寨的風習和生產隊的紀律。插隊三年了,知識青年們不像頭年那樣無憂無慮,貪玩愛耍了。開始談戀愛的青年男女在思索,我們今後怎麼生活?年齡稍大些的,在焦急地盼望上調的消息。平時,隻要有個人提及哪個地方的知青開始上調到縣裏、工廠的消息,知識青年們就會不約而同地圍攏過來,細心地聽遍,然後抱怨我們這裏怎麼還沒有上調和招工。

像程旭要被捕這種消息,對集體戶來說,就像是顆炸彈扔在門口那樣令人震驚。在平靜的勞動生活中,這要算是最大的事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