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程旭抱著成見的知識青年顯得幸災樂禍,通過兩年來實踐生活的檢驗,發現程旭並不是個想象中的壞人的知識青年們有點為他擔憂。更有些人,因為察覺到慕蓉支昨晚上很晚才和程旭同回到寨上來,把注意力集中到慕蓉支身上,看她在這種時候,將如何表現,如何行動。從心理上來說,某種時候,人們更願意觀察這種現象。即個人遭到了打擊,他的戀愛、他的愛人、他的昔日的好朋友,將怎樣對待他。這是種什麼原因,也講不清楚,但社會上確實到處都有此種情況。慕蓉支現在遇到的,就是這類情形。
集體戶裏的氣氛是沉悶的,顯得少有的肅靜和冷漠。看到慕蓉支回來,更沒人啟齒說話了。
慕蓉支感到了大家和她之間的距離,覺得空氣窒息得喘不上氣來,渾身上下神疲心碎。她端起飯碗,勉強吃了幾口,米飯像拌了很多沙子似的,難以下咽,菜也是幹澀混的,小小的飯碗端到嘴邊,竟然像有千斤重。她把剩餘的半碗飯往桌子角上重重地擱,無力地垂下了殼。
年輕的慕蓉支啊,你有沒有想過,你這個樣子,就是在眾人麵前承認了你和程旭之間的友好關係。
劉素琳呆立在旁,真想跺腳招呼她幾聲啊!但是,這個爽快熱情的姑娘沒有這麼做。她太熟悉慕蓉支的脾氣了,在這個時候,誰要勸慰她下,甚至同她說句話,她都會失態地放聲大哭起來的。而那樣,在劉素琳看來,就更加不好。
大祠堂外麵,響起了陣腳步聲。腳步聲自遠而近,步步不急不慢地走來,誰都知道,這是天天比大家晚歸的程旭回來了。人們的神經都自然而然地緊張起來,他們邊聽著門外的腳步聲,邊偷偷地瞅著呆坐在桌邊的慕蓉支。
門外不遠的小木屋旁,又清晰地傳來掏鑰匙圈的響聲,接著,聽得見鑰匙插進鎖孔,“啪達”聲,鎖被打開了。跟著,程旭居住的那間小木屋的門,被“吱呀”聲推開了。
這“吱呀”聲,恰像是個信號。呆坐著有好幾分鍾沒有動的慕蓉支,陡地下站了起來,雙手扶著桌麵,愣怔了片刻,便果斷地揚頭,向大門口走去。
她要幹什麼呀?
人們都在猜測。
劉素琳見她神色反常,也有點著慌。慕蓉支是要幹啥去呢?莫非她……劉素琳遲疑了下,慕蓉支已經走到了大門口。
“慕蓉支!”正在這個時候,集體戶長陳家勤果斷敏捷地喊了聲,個箭步跨出來,擋住了大門口,神色嚴峻地攔住了慕蓉支的去路。
慕蓉支正眼瞪著陳家勤俊俏的麵容,仿佛在責問他:你有什麼事?在她的眼光中,露出明顯的厭惡神情。
陳家勤不敢久視慕蓉支的目光,他咽了口唾沫,臉上勉強浮起絲笑容,放緩了口氣問:
“你要到哪裏去?”“你問這幹什麼?”“你的飯吃到半,我看你像有什麼心事?”陳家勤有些語塞,呐呐地說,“你好好考慮考慮……”“不用你管!”溫順嬌柔的慕蓉支突然提高了聲音,用種汄未見過的嚴厲態度爆發般地叫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陳家勤尷尬地把手指著慕蓉支。
慕蓉支氣得臉也發白了:“給我讓開!”說著,她朝前走去。陳家、勤在她那鄙視的目光逼迫下,窘迫地側過了身子,讓出了條路。待慕蓉支走過去之後,他惱恨地扭轉臉,氣咻咻地瞧著慕蓉支走出去的背影。
集體戶裏片靜默。
慕蓉支對直朝著小木屋走去,來到了程旭門外。
小木屋裏已點起了盞小油燈,程旭正蹲在地上點煤油爐子,沒有發現慕蓉支走來。
慕蓉支伸出手來,推開程旭屋頭的薄杉木板門,她頭次看見了程旭這間小屋子。
小屋內收拾得還算整齊:但屋子太小了,有點顯得擁擠。除了兩隻箱子疊起來當“桌子”外,“桌”邊還有條板凳,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都擱置在地上,煤油爐、米袋、籮筐、鋤頭、鍋子、提籃……床頭上堆著書,“桌”麵上放著本筆記和幾隻碗。最令人驚異的,是小屋內貼滿了各種小紙條,小紙條上寫著毛筆字,借著屋內的油燈光,慕蓉支隻看清張紙條上寫著;樸樹腳,不用壅;鬆樹腳,不用種。①慕蓉支看不懂紙條寫的是什麼意思,正在思忖,風撲進門裏,把煤油爐的火吹甭了,程旭回頭看,發現了慕蓉支。他立即站起身來,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迎著慕蓉支走過來,低聲問:
“什麼事?”“我想和你談談。”慕蓉支把預先想好的話說出來,兩眼眨不眨地盯著程旭。
程旭睜大了眼:“什麼時候?”
①樸樹,即烏桕。樹周圍的地都肥,不用再費神壅土、施肥。鬆樹周圍的地薄,不能再種其他東西,種了也無用。
“現在。”程旭的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他指指剛點燃的煤油爐,說:“你看,我還沒吃晚飯呢……”“這件事比吃晚飯還重要,”慕蓉支打斷了程旭的話,急促地說:“快,我們到寨外去。”看到慕蓉支神色大變,目光中透露出憂戚的焦慮,程旭嫋即點點頭,回過頭去,吹熄了剛剛燃起綠色火焰的煤油爐子,義拿起隻電筒,把油燈吹滅,走出了小木屋子。
慕蓉支在前,程旭在後,兩個人腳不停步地向寨子外走去。風吹得緊起來,韓家寨外的山頭上籠起了烏雲,山野裏黑漆的片,啥也看不見。
程旭和慕蓉支的對話,集體戶裏的知識青年們都聽見了。當兩人的腳步聲剛剛在寨子外頭消失,這個大集體戶,就像是平靜的堰塘裏倒進了大桶爆石灰,立即熱鬧鳴嘩地議論起來。
“簡直是瘋了!”劉素琳跺了跺右腳,皺緊了眉頭,不解地埋怨道,“這個時候還要同程旭道出去。”“慕蓉支怎麼會知道程旭將被捕的事兒呢?”戴眼鏡的瘦高個兒章國興除下眼鏡,從衣袋裏摸出手帕,輕輕地擦拭著鏡麵,不急不慢地說,“她從哪兒這麼快得到消息的?”“嘿嘿,四眼,這個你就差火了。消#息嘛,當然是有人透露出來的!”章國興的話音剛落,歪著身子斜倚在灶屋門板上的鄭欽世,個自暴自棄,慣於譏誚、嘲弄、說風涼話的寬肩膀小夥子,不急不慢地接上了話頭,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聲調忽高忽低,斜著眼睛說,“如今這年頭,再機密的消息也有人傳出來。你沒聽說,小道消息傳起來,連政治局裏誰發了什麼言也講得活靈活現嘛!哈哈,這就是文化革命的大發明!不過,今天你盡管相信就是了,要逮捕程旭,這話兒沒錯!消息來源絕對可靠!”說著,他揚起道眉毛,瞟了劉素琳和陳家勤眼。
劉素琳隻當沒看見鄭欽世的眼神,她瞥了章國興眼,沒有吭氣。
陳家勤剛才當眾遭了慕蓉支搶白,也有點氣餒,沒有說話。旁邊個矮小伶俐的姑娘周玉琴沒好氣地對章國興說大家都知道,她為什麼不能知道,就你,盡問些怪問題!”“嘿嘿。”受了周玉琴的搶白,章國興不但不反駁,反而堆起笑容,朝她笑笑,“我是隨便問問嘛!其實,也不關我什麼事。”說著,章國興順手從牆角落裏拿起隻刨子,根刨得不算光滑的檔子,擱置在隻長板発上,把長板発的頭緊頂著牆“嚓嚓嚓”刨起來。
“又要刨了,又要刨了!”椅在門框上的矮個兒青年莫曉晨,拉長了胖胖的臉龐,朝章國興不耐煩地道,“獨有你,整天隻曉得做木工。說老實話,我倒有點可憐程旭,天天出工,也不搞點吃的補補身體,現在又落得這麼個下場!”“這種阿木靈,你可憐他幹啥?”坐在莫曉晨身邊的常向玲,個打扮入時的姑娘,乜斜了莫曉晨眼,撇著嘴輕蔑地說,“點也不會享受。把他抓進去,活該!”劉素琳禁不住說:“程旭倒是不可惜,可惜的是慕蓉支,上足程旭的當啦!”“也怪她自討苦吃!”常向玲嘴裏嚼著泡泡糖,點也不憐憫地說,“番司不難看,偏偏去尋程旭這種憨大,不曉得她心裏想些什麼。”“真是不實際。”矮小伶俐的周玉琴,生著張白淨的小臉,單眼皮,微微有些上翹的薄嘴唇。她說話速度很快,話語間時常攙雜著幾聲細碎的嘻嘻笑聲,眼睛活潑地轉動著,“平時看起來,慕蓉支完全是個有腦子的人,碰到這種事情,她怎麼這樣糊塗。”章國興刨著木花,側轉臉用肯定的口氣道:“情人眼裏出西施,你怎麼能知道?”。“啥情人眼裏出西施!”常向玲鼓起嘴,用舌頭把嘴裏的泡泡糖舔到邊去,也以武斷語氣說,“完全是程旭花功道地,把慕蓉枝花倒了!”“好了好了,都是你個人說的!”個麵容看上去比大家都要年輕些的小夥子馮令說:“會兒說程旭是阿木靈,會兒又說他花功道地。我看他們倆要好,總有他們的道理。”“小阿弟,跑開點!”常向玲不屑顧地瞟了馮令兩眼,隨便甩甩手說:“你懂個啥?”“我當然沒有你懂,你們正在實踐嘛!哈哈。”馮令搖晃著圓溜溜的腦袋,指指常向玲,又指指莫曉晨說,隨後又陣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