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門而立的莫曉晨和坐在小板凳上的常向玲被馮令點得頓時紅了臉。常向玲“呸”聲把口中的泡泡糖吐在地上,豎起彎眉,厲聲道:
“馮令你也越學越滑頭了,當心我在你的飯鍋裏放上把鹽!”莫曉晨隻是仰起臉盤,咧開嘴,“嘿嘿嘿”輕聲笑著,並不責怪馮令。
馮令跑進自己的屋子,隻在門框邊探出腦袋,對著常向玲做了個鬼臉說:
“我不要吃鹽,我要吃糖!”他這說,灶屋裏的青年們都忍不住放聲笑開了。連常向玲和莫曉晨也跟著笑了。
鄭欽世邊笑著,兩條粗濃的眉毛邊不住地抖動著,咧開大嘴說。“愛情啊愛情,插隊落戶的愛情,世上最簡單的也最奇怪的愛情!但願卷進這漩渦去的人,都不要以悲劇告終!”“悲觀厭世的哲學家,你羨慕軋到女朋友的人嗎?”馮令聽他這麼說,故意把嗓子吊到高八度問道。
“笑話,我羨慕這種可憐的愛情?”鄭欽世以更大的聲調道,“老實跟你說,小阿弟馮令,談戀愛不盡是歡樂,那是要花代價的!我要有那麼點錢啊,寧願買兩迭錫箔來燒燒!破四舊了,沒錫箔買,我弄半斤燒酒來喝喝,也比軋朋友強多啦!”說笑聲中,陣粗重的腳步聲從門外踏進來,大家回頭看,個粗壯高大的年輕人,上身穿件的確良白襯衫,下身穿條米黃色的褲子,雙略呈尖形的荷蘭式皮鞋,走進灶房,他就雙手抱成拳頭,平舉到胸前招呼道:
“各位兄弟,你們好啊!什麼事逗得大家笑嗬嗬的?說來給阿哥聽聽!”說著話,他隨手便把肩上背的馬筒包擱到章國興刨木檔的板発上,麵對大家粗野地笑。
“哎唷,沈兆強,你不是早說自己已經收道了嗎?這次出去,怎麼又是三四天?”章國興停止刨料,邊用手扯著刨子裏嵌住的木花,邊問。
沈兆強身軀高大,滿身肌肉,顯得很是英武,可他那張臉生得實在怕人。留得老長的頭發朝邊梳去,耳邊的鬢角由於幾年來故意的剃刮,直長到耳朵根那麼齊,他天天伸手摸著鬢角,用手指撚著,使得兩鬂的黑發變成了兩個尖利的黑角,往上翹了起來。窄額頭,濃眉,雙閃著亮光的小眼睛,大鼻子,闊嘴巴。這麼副尊容,已經不很雅觀,再加上右麵頰道直刀疤,窄額頭上條橫刀疤,更使得他這張臉顯得可怕了。聽了章國興的話,當下,他便在章國興窄瘦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下,髙聲道:
“四眼,你不要胡說!阿哥我這次出去,是去遊山玩水,哈哈,三洞水、雲天峰,好玩極了!直悶在韓家寨,到外麵去散散心換換口味,實在舒服!”說著話,他從衣袋裏摸出包牡丹牌香煙,在手裏晃了晃說:
“紅殼子,隻有到城市裏去才買得到。公社、縣裏根本沒有。來,人根,嚐嚐家鄉的煙。”說著,拆開煙盒,遞給陳家勤、莫曉晨、鄭欽世、馮令各支,當他把煙遞給章國興的時候,章國興轉臉征詢地望望周玉琴,周玉琴不置可否地望著別處,沈兆強又咧開嘴笑道:
“哈哈,四眼,你真沒有魄力,抽支煙也要女朋友批準,太沒有男子漢大丈夫氣魄了。你看,莫曉晨也在和人家好,照常抽煙。來來來,抽支,小周,看在我麵上,今天批準四眼抽根!”“哈哈,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嘛!”鄭欽世麵劃火點煙,麵高聲插進話來,“小馮令,你看看,被人家管管,到底還是有點味道的!”章國興被沈兆強和鄭欽世說得尷尬地紅了臉,周玉琴尖叫聲,啐了口,對沈兆強說:
“誰管過他呀!他要抽就抽嘛!”“唉,這才像句話嘛!哈哈哈,來,四眼,快接煙呀!”沈兆強擠眉弄眼地怪聲笑著,遞過煙去。
章國興這才從沈兆強手裏接過了煙。
抽著煙,沈兆強興致勃勃地在條板凳上坐下來,又問起剛才大家在說些什麼,當他聽說程旭將要被捕的話時,得意洋洋地仰臉笑道。
“這個阿木靈,不懂經①的。在上海的時候,肯定是‘並怪’②‘乳輪子’或者是‘發葉子’,亂散⑤了。這次要請他吃銬子,上山⑥了!”“你怎麼知道?”章國興插嘴問。
“嗨,這是明擺著的嘛!要不是,人家來抓他幹啥?”沈兆強滿有把握地說,“像程旭這種人,車賴三⑦是不可能的,打群架更加不可能。除了這兩件事,其他的事隻有偷和賭了。”莫曉晨走近前來,胖胖的圓臉盤上露出不信的神情,吐出口煙道:
“像程旭這種人,會又賭又偷嗎?我不信。”“是啊!”馮令也表示同感,“我看他不會幹這種事。”章國興津津有味地抽著牡丹牌香煙,伸手指著沈兆強取笑道:
“你不要擺老資格了,我看程旭也沒那麼大的膽子,敢去做那種事!”“噯噯,我提醒你們不要忘了!”沈兆強提高了嗓門叫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程旭這種人,別看他表麵上悶聲不響,誰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麼。我告斥你們,表麵上越是老實,骨子裏越是陰!”“是啊!”常向玲鼓起兩片紅紅的嘴唇,雙有點突出的大眼睛掃了灶屋裏的知青們兩眼,說,“現在這種時候,什麼顛三倒四的事情都會發生的!”鄭欽世連連點頭這話符合生活的真實。顛三倒四的時期,發生顛三倒四的事情。對頭啊!”周玉琴不同意他們的話道那也不定,我看程旭怪是怪,還不至於做這種壞事!”“不過,他這幾年變得快極了,也難說他回上海之後,交了些什麼朋友。”直沒說話的陳家勤,逐漸恢複了鎮靜,也開說了話,“依我看,他在學校心想成名成家,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把他這種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砸了個稀巴爛,他感到在受了重大衝擊的家庭裏呆不下去,才到了山寨。看到農村不像他腦子裏想象得那個樣,時又沒有招生招工,和大家合不來,在這種種情況下,他當然會變羅!我們常說,個人總是變化著的,不是朝著無產階級這方麵變,就是朝著資產階級那方麵變,二者必居其,不可能有第三條道路!”陳家勤這麼振振有詞地分析,眾人時啞了場。連說話尖刻的鄭欽世,也徐徐地吐著煙圈,說:“陳大博士講話,我隻好洗耳恭聽。但願我不打瞌睡。”隻有周玉琴,並不服氣,她瞪了陳家勤眼道:
“剛剛合戶的時候,我們就是聽了你們三隊的人講他怪,才覺得他不入眼。兩年時間眨眼過去了,看看他還好嘛。他不說三道四,不說我們句壞話,和三隊的貧下中農,處得也還不錯,就是不願多說話,多嚼舌頭,這有什麼不好呢?”“我也有同感。”莫曉晨點頭道。
章國興伸手扶了扶眼鏡,也說:“看個人,頭眼印象鉍重要。我頭次看見程旭的時候,遠遠地向他打了個招呼。不想他沒有回答我,我就感到自尊心受了損傷,以後也不願理他了。現在想來,當初他也許並沒聽見我叫他哩。”“要說他壞,那倒也不定。”常向玲見好幾個人這麼說,也不再堅持自己的觀點,便說我隻覺得他不像個人,倒像是——塊冰。”屋裏響起了片笑聲。笑聲未畢,馮令說;“我隻覺得他孤零零個人,有點可憐。”“現在這情形叫作娘生九子,連娘十條心!”鄭欽世又發表他的“哲學”觀點了,“充分證明了,世界的任何事情,都是不能強求致的。不過,大家說法不,但還是有共同的東西,那就是經過這兩年觀察,可以看出,程旭不是個壞人。本人也有同感。像他這種人,也要關進班房,恐怕我們國家的班房要關不下了!”陳家勤見人們的觀點麵倒,心裏倒真有點焦急起來,他拍了兩下巴掌說:
“程旭是好是壞,我們來評判也已晚了。公安局要來抓他,就充分證明,他不是個好人。對我們來說,今後已經不存在怎麼和他相處的問題,而是該想想,我們在思想上怎樣和他劃清界限的問題。”“也是他活該!”沈兆強好不容易插進話來,自以為得計地說:“他以為在上海犯了事,跑到韓家寨,已經滑腳了,哪裏會想到人家早就盯上他了。不是我吹,阿哥我發發葉子,軋軋輪子,從來沒有刮散過。除了進過兩次老派?,次也沒上過山②。哈哈!”“這可真是應了句老話,叫作‘生存競爭,適者生存’。”鄭欽世眯縫著眼睛,瞅著沈兆強道,“看來,你老兄的經驗是,做了壞事不要緊,隻要不刮散,便萬事大吉,對嗎?”“滾開!”沈兆強狠狠地瞪了鄭欽世眼,凶相畢露地罵道,“娘皮,抽了阿哥的煙,還要來講阿哥風涼話,你是不是要吃皮蛋③啊?”鄭欽世搖了搖頭,慢慢吞吞走到邊去,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