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人們你言我語地發表著各種意見,劉素琳心頭倒像是有貓爪子在抓著,煩躁不安,點也沒說話的心思。慕蓉支的行為,太叫她氣惱和不理解了。她不能明白,慕蓉支怎麼敢這樣大膽,她更不能明白,慕蓉支會這麼依戀程旭。程旭身上有什麼東西,這樣吸引著慕蓉支呢?真像大夥兒說的,他身上無是處,為什麼漂亮的慕蓉支,偏偏看上了他?很明顯,慕蓉支隻吃了半碗飯就去找程旭,就是要把逮捕程旭的消息告訴他。要是程旭聽了這個消息,逃跑了怎麼辦呢?那樣,追究起來,不就要追查到我的頭上了嗎?想到這兒,劉素琳帶著點怨恨的目光,瞅了陳家勤眼。不就是他,把程旭將要被捕的消息從公社帶回來的嗎!不就是他,悄悄地告訴了自己,讓自己把消息在天黑之前告訴慕蓉支的嗎!他就不想想,這件事兒是①老派,指公安局派出所。

②上山,指進監獄,是上海小流氓用語③皮蛋,上海小澈氓切口,意即拳頭該保密的,偏要告訴大家。現在捅出這麼大的漏子,萬明天公安局來了人,程旭逃跑了,那麼慕蓉支、我、他都要遭到人家責備,給罪犯通風報信,豈止是責備,弄得不好,還要被他們帶走呢!

想著,劉素琳渾身爬滿了小蟲子,不安起來。她惱恨程旭,惱恨陳家勤,惱恨慕蓉支,把這件複雜的事兒纏到她身上,使她脫不了幹係。

劉素琳是個身材高高、體態豐滿的姑娘。她的眼睛不大,可是明亮而又活潑,眼裏常閃現出精明沉靜的光。在集體戶十多個姑娘當中,她是以聰明、能幹、會算計而出名的。由於她個子最高,橢圓形的臉上顯出成熟、鎮靜和熱情的神態,姑娘們也就自然而然把她當作老大姐。周玉琴向她學習豁達爽朗的作風,常向玲向她學習端莊沉著的儀態,慕蓉支向她學習為人處世隨和謙虛的美德……每個姑娘都能從她身上學到些什麼。她不卑不亢,熱情坦率,談笑風生,鎮定自若,和每個人都很接近,又注意和每個人都保持著定的距離。內心深處,對每個人都有她的評價。但在外表上,她對任何人都能談得來。在集體戶裏,她和慕蓉支、周玉琴是好朋友,相處的時間比較多。最近以來,由於周玉琴已經比較明顯地和章國興戀愛起來,慕蓉支也總像是另有所思的模樣,兩個姑娘和她談心的興致,都已明顯地減弱了。劉素琳感情深處,覺得有點孤獨。她自己也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某個人,好像是陳家勤,在有意無意地向她獻殷勤。以往,在集體戶裏,她、慕蓉支、常向玲三個姑娘,是較多受到小夥子們獻殷勤的,大家都看得出,常向玲和無論哪個小夥子都嘻嘻哈哈,無拘無束,有時候甚至談得過於親熱,有時候還常同莫曉晨起去趕場,爬山,鑽樹林子。每次回來也不避嫌疑,四處宣揚說,玩的真樂!為此,喜歡正正經經的周玉琴常常要在背後責怪她,而慕蓉支呢,恰巧和常向玲相反,她過份拘束,很少和小夥子們聊天,即使有人同她談談,她也是冷冰冰的,人家說句,她才答句。沒有事,她絕不主動和男知青說話。對稍顯露出點熱情的小夥子,她總是斷然回絕。任何男知青找她說話,不管是本隊還是外隊的,她都抱著戒備的心理,沉著臉,垂著眼瞼,說話又短促又冷淡。為這,人們總說她不好接近。隻有劉素琳,在這方麵表現得很得體,她既和人言談,但又注意保持定的距離,對獻殷勤的小夥子,她既不拒絕,又不讓他們過份接近。方便的時候,她還幫懶惰的男知青洗洗衣服,縫縫補補,或是修修毛線衣的袖口、領圈。當然,她也請男生辦些事,像挑煤炭啊,雨天到井邊去打水啊,趕場帶回點東西啊,接受過她幫助的人,也願意幫她幹點兒事。因此,集體戶裏的知青們總覺得她幹練、豁達,和她保持著正常良好的同誌關係。隻有這幾次,陳家勤向她獻殷勤之後,劉素琳的心靈微微像琴弦似地顫動了。她開始思索、開始在晚上細細地想著他對自己說過的每句話,開始問自己,如果他提出來,自己該怎麼回答,回答得巧妙而又……劉素琳把今天這件事,也看作是陳家勤在獻殷勤,因為他知道自己和慕蓉支很要好,故意先把程旭將被捕的消息告訴她,好使她的朋友免受連累,哪裏想到,好事情演變成這麼個樣子,這該去怪誰呢?

思來想去,劉素琳心頭越來越亂,好像把粗糙的毛刷子時時在撩著她的心房,她朝滿屋子的知青掃了眼,用不耐煩的語氣道:

“好了好了,你們別盡圍繞著程旭大發議論了!他已經犯下了罪,自有法律對付。你們還是說說吧,慕蓉支這個時候叫他出去,會不會把這個消息告訴他?”這問,集體戶寬寬敞敞的灶屋裏竟然啞了場,起先爭相說話的知識青年們,個個都閉緊了嘴巴,不說話了。

灶屋裏裝了隻四十支光的電燈泡,燈光下,可以看清靠壁打了好些爐灶,每隻爐灶旁邊,都有塊擱板,擱板上放著鹽罐、油瓶、醬油瓶子、味精瓶、咖喔粉。屬於整個集體戶公用的大水桶,擱置在灶屋中間靠壁處。二十多個知識青年,有的靠壁站著,有的在爐前煨水,有的蹲在門口,不說話,灶屋裏顯得格外地靜。韓家寨上,傳來聲兩聲狗叫,離大祠堂不遠的下伸店裏,傳來“嘀嘀嗒嗒”敲打算盤的聲音。

“呼——颯——”陣急驟的秋風刮起了大祠堂門前的幾束穀草,離集體戶不遠的幾棵大樹,也嘩嘩地搖曳出聲了。

“起風了。”不知哪個首先打破了沉默。

劉素琳皺起了眉頭說:“慕蓉支還沒回來,真急死人了!”“你顧慮什麼?”向有點妒忌劉素琳、慕蓉支、周玉琴三個之間友誼的常向玲撅著嘴說:“慕蓉支要走漏風聲,她自己倒黴,關你什麼事?”周玉琴立即反駁道:“你別亂說,慕蓉支做事曆來沉著,不會幹出這種給罪犯通風報信的事來!”“那倒不定。”章國興扶扶眼鏡,把抽完的煙屁股往地上扔,說,“感情好了,漏口就說出來了。”“不要你來插嘴。”周玉琴沒好氣地責斥道,“是你接觸慕蓉支久還是我?”章國興吐吐舌頭,又不吭氣了。

“那她急急忙忙把程旭叫出去幹啥呢?”小馮令直通通地問,“人家約男朋友出去談心,總是悄悄的,慕蓉支今天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陳家勤冷冷地說。“她真要這麼幹,那是她自己不站穩階級立場,自己走向犯罪的邊緣。”劉素琳苦笑笑:“你說話總是那麼可怕。”“慕蓉支真要告訴程旭了,事情確是有點可怕呢!”莫曉晨撩起袖子,看看手腕上的表,說,“看,快九點了,他們出去個鍾頭了,還沒回來!”“各人的話自有各人的道理,”鄭欽世總結般說道,“不過,在下讚成‘四眼’的意見。愛情的力量,有時候能大過王法。書本中描寫的那些偉大的愛情,常常叫情人們丟掉生命。大家想想,連命都可以豁出去,為啥不能報條消息?以我第三者的眼光看來,慕蓉支敢於當眾公開地約請程旭出去,而且……而且對陳大博士的幹涉露出……露出了那麼種神態。他們之間的感情,可以說是非同般的,十有八九,慕蓉支是要把那個消息告訴程旭的。我們的猜測,不妨把重點放在她告訴程旭以後,事情朝那方麵演變上麵。”這番話又引得人們心裏起了陣反響。大家的臉色都逐漸嚴肅起來,再沒人說笑了。平時,每當晚飯之後,集體戶裏總有人吹吹口琴、笛子,或是拉拉二胡,唱唱小調,今晚上由於這樁駭人的大事,引得大夥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起了。知識青年們都覺得事情很嚴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為程旭擔憂,而是為慕蓉支可惜。在他們看起來,程旭在上海犯了罪,人家要抓他,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要知道的隻是像他那麼個人,有哪些罪狀?而慕蓉支則不同了,她,個好端端的姑娘,為啥要去和程旭硬粘在起呢?般的人,碰到這種事,躲也來不及呢,她還主動找他,這不是自找麻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