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寨集體戶裏的上海知識青年們,絕大多數是在解放之後出生的。他們走過的生活道路,都是簡單而平坦的,金色的童年,小學,中學,正讀到中學,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於是看大字報、串聯、辯論、複課鬧革命,然後,上山下鄉運動像股浪頭似地掀了起來,他們在這股差不多席卷每個家庭的波濤中,打起背包、唱著歌、坐上火車,離開了繁華的上海,告別了父母兄姐,懷著美好的理想,踏上了征途,走上了生活的大道,在山寨落下戶來……他們相信報紙的宣傳和老師的教導。他們眼裏看到的,絕大多數是光明燦爛的事物,即使有某些想不通的地方,他們也能正確地對待和分析。像這樣代年輕人,他們怎麼能理解慕蓉支反常、越軌的行為呢?當然不能理解的。
“好了好了,別煩躁了!”沈兆強在沉默中又點燃支牡丹牌香煙,徐徐地從鼻孔裏吐出兩股煙,他高聲道:“要叫我看啊,慕蓉支這種行為,才叫上路!不過她這種高尚的行為,去對程旭這種人,實在太不值得。她……”“算了算了!”劉素琳斜了沈兆強眼,不滿地打斷了他的話,“請不要用你那套腔調來評價慕蓉支,你這套東西,在集體戶裏,行不通!”“你!”沈兆強頓時彈出雙眼,惡狠狠地綰起白襯衫袖子,“你敢罵老子,老子請你……”他揚起了拳頭,“呸”口把才吸了幾口的牡丹牌香煙吐得老遠,咧嘴就要罵粗話。
正在這個時候,集體戶門外晃過道電筒光,跟著,個拖聲拖氣的嗓門叫道:
“小陳,小陳,你出來下!”陳家勤應聲像顆子彈樣跳了出去。集體戶裏的氣氛頓時為之變,好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姚銀章!”“姚主任!”知識青年們像打了針興奮劑,紛紛用眼色互相望望,預感到入夜九時的時候,姚主任來找戶長,總有什麼重要事情。連正要發怒逞威風的沈兆強,眨眼間也變了臉色,煙消火熄,不再露出凶相了。大家都湧到灶房門口,向墨黑的外頭張望。
陳家勤不知跟著姚銀章到哪兒去了,大概是站在山牆後頭說機密話呢。迎頭股冷風刮來,冷風裏還夾雜著雨絲。沒等誰說話,“劈哩啪啦”的雨點子,就打在大祠堂前的大塊平整的白石板上。
“下雨了。”周玉琴皺起眉頭,向外頭望望,焦急地說,“怎麼辦呢?”劉素琳忍不住發急地跺腳道:“她連雨衣也沒帶呢!”風橫吹進門來,站在門檻邊的幾個人都被雨點打濕了,知青們紛紛退進門來,“哎唷哎唷”驚叫著,嚷嚷著,不等人們站定,陳家勤像陣風似地衝進門來,險些撞倒了人。他連招呼也不打,撲進自己的屋子,拿了隻電筒,披上雨衣,穿上高統雨鞋,走到灶屋裏來,活像個高級首長,挺直了腰板,頗有風度地伸出手來,點著幾個男知識青年說:
“你、你、還有你,加上章國興、莫曉晨、沈兆強、鄭欽世,趕快穿上雨衣跟我走!”“上哪去?”眾人見陳家勤神色異常,不約而同地張嘴問,“什麼事?”陳家勤挺了挺胸脯,鎮定地瞥了身前幾個人眼,放大聲音說:
“縣革委會主任薛斌這幾天正在公社抓點,他看見了上海的來函,要姚銀章趕快把程旭監視起來,不許他亂說亂動。姚主任剛才找我,我已經把慕蓉支同程旭起出去的事向他彙報了。姚主任非常生氣,他命令我趕快找可靠的男知青,把他們叫回來!”、“啊!”劉素琳和周玉琴聽了這話,都驚叫了聲。她們兩人的臉變了色,為慕蓉支擔起心來。
鄭欽世麵跑進男生寢室去穿雨衣,拿電筒,麵以大驚小怪的語氣叫著:“哈哈,這樣的好事兒,竟也能輪到我!陳大博士,謝謝你的栽培啦!”陳家勤以不酎煩的口氣道:“你羅嗦個啥,想去就去,不想去拉倒。”“當然當然,這樣的政治任務,我能不去嘛!大博士,息怒息怒。”鄭欽世半真半假地告著饒。
忽兒土夫,被點到名的七個男知青,都已穿上了雨衣、雨鞋,拿著電筒,到了灶屋裏。陳家勤揮手,八個知識青年衝進了風雨交加的黑夜之中。
電燈泡忽地亮了起來。大概是下了雨,好些山寨的社員們都熄了燈,電源更充足了。
集體戶的灶屋裏,靜悄悄的,誰也不說話。屋子外頭,雨下大了,樹葉子被雨點打得沙沙響,風呼吼著撕扯樹葉、茅草,溝渠裏的水,吐嘟嘟響了起來。
程旭將要被逮捕的消息,好比是條娃娃魚竄進了平靜無波的小池塘,把韓家寨的集體戶,攪得不安寧了。在這樣的夜晚,誰還有心思做私事,誰還能睡得著覺呢?
劉素琳和周玉琴悄悄地避開眾人,躲進她們的屋子裏,也不開電燈,貼著臉兒說悄悄話。
“你想想,在這種黑夜裏,他們倆被大家叫回來,多狼狠啊!”周玉琴輕聲說,“慕蓉支是中了邪魔,瘋了……”“嗯。”劉素琳隻在鼻子裏哼了聲,隔了片刻,才說,“這來,慕蓉支三年來留給大家的好印象,全完了。唉,也怪我。
“我真想不通,想不通!”周玉琴提高了點聲音,劉素琳忙把自己的手掌蓋在她的嘴上,湊近她耳朵說,“小聲點,小聲點。”周玉琴壓低了嗓門,繼續說:“我真想不通,慕蓉支哪裏有這麼多的話,同那個害人的悶葫蘆講。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呀?”“……”不等劉素琳回答,灶屋裏的知青們發出聲驚呼,電燈熄了。韓家寨大隊到了熄燈時間,大隊的保管員把總幵關閘刀拉下了。
集體戶裏片黑暗。
韓家寨團轉的幾個村寨,也都熄了燈火。山山嶺嶺之間,除了那呼嫌的風雨聲,嘩嘩的流水聲,啥也看不見,啥也聽不見。
剛剛走出寨口,繞過那幾棵二三十年的老柳樹,慕蓉支便停下腳步來等待程旭。走得太匆忙,她連電筒也沒有帶,偏偏天又變了,夜空中布滿了烏雲,月亮和星星全被濃重的烏雲遮住了,幾步路外就什麼都看不見。慕蓉支隻得借助程旭手裏的電筒辨別路徑。
程旭走到她身旁了,輕聲問:“慕蓉,出什麼事了?”慕蓉支望著地上那小圈電筒光,緩緩地順著石階路走去,埋下頭不吭氣。
程旭把電筒晃了下,看到慕蓉支受了委屈似的模樣,暗暗有點著慌,他又懇切地問道:
“你碰到什麼事了?慕蓉。”慕蓉支還是不吭氣,放快了點腳步,固執地朝前走。程旭緊隨著她,加快了腳步。
兩個人走過了高高低低的出寨路,走上了韓家寨外那條比較平整的沙土馬車道,慕蓉支從程旭手裏拿過電筒來,向四處照射了下,把電筒撳熄了,隨後說:
“走,我們到那邊去。”程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了望,什麼也沒見,隻是跟著她,沿著平順的馬車道,徐步走去。平時,程旭是最有耐性的,他可以半天、天、甚至整整二天不說句話,可此刻,他卻有點焦急不安了。慕蓉支不讓他煮晚飯,差不多點也不瞞人地、出人意料地公開約他出來,可走出了寨子,她又神情異樣,不吭聲。究竟出了什麼事呢?他憋不住又張嘴問道:
“慕蓉,你碰到什麼事,說吧!”慕蓉支回頭瞅了他眼,其實並沒看清他。此時此刻,慕蓉支的心頭翻騰著劇烈的波濤,兩種鬥爭著的心理交織在起,難分難解。程旭不能看到,她的臉色變得慘白駭人,她的嘴唇在顫戰著,陣緊陣的風吹來,她不自覺地打著抖。她憂心忡忡地矛盾著、猶豫著:該不該把上海公安部門將要逮捕他的消息,告訴他呢?事到臨頭,慕蓉支又躊躇起來了。要告訴了他,他真在上海犯下了什麼罪,逃跑了,我這不是對人民犯了罪嘛!要不告訴他,那我把他叫出來幹啥呢?而且,他這副模樣,哪裏像個與重大案件有牽連的人啊!
慕蓉支隻覺得自己的心像在油鍋裏煎熬般地難受,她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出口來。
程旭又催問了次。
“程旭,我是想……是想問問你慕蓉支終於采取種折衷的辦法,開始說話了。不過,她開口就露了馬腳,語氣與平時不樣,微微有些顫抖不安:“你……你要照實告訴我!”“嗯。”程旭應了聲。他也有些忐忑不安起來,從慕蓉支的不同以往的口氣中,他預感到些什麼。他覺得呼吸局促起來,勉強鎮定自己,他點頭說:“你問吧。”“你、你回上海探親的時候慕蓉支從來沒有感到講話像這麼困難過,她覺得好像有樣硬東西堵住了喉嚨口,妨礙她像往常樣說話。“幹過什麼……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沒有?”“沒有啊!”程旭的口氣裏透出強烈的詫異感。
“不,我是說,幹過什麼犯罪的事兒沒有?”“沒有,肯定沒有。”這回,程旭的語氣變成堅決的了,繼而他問:“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慕蓉支並不回答程旭的話,她隻是照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你敢發誓嗎?”“怎麼不敢?”“那麼,你發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慕蓉!”“你發誓吧!”慕蓉支用接近於乞求的語氣說對我……不,對、對、對祖國發誓!”大概是慕蓉支真誠懇切的語調感染了程旭,他咽了口唾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