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誓。在探親時,我沒有幹過……”“啊,不要說了!”慕蓉支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程旭,我跟你說……”“說什麼?”程旭急不可待地問,他的心跳得急速起來。
“你預感到什麼沒有?”“這……”“你知不知道,上海發來函件,要立即逮捕你?”慕蓉支覺得喉管發緊臉發熱,衝動地說:“你點也不知道?”她預先想過,當自己把這個可怕的消息告訴程旭的時候,他準定會大吃驚,不是全身無力地倒下去,暈厥或是神智不清,至少也將惶惶不寧,焦急萬分地立即設法逃跑,或是慌亂得手足無措,還是靠自己來提醒他,該怎麼辦。
可是眼前的情景,卻大出慕蓉支所料,他既沒有驚慌失措地叫嚷,又沒有急忙為自己辯解,更沒有想到逃跑,倒是安安靜靜地站著,臉微微仰起來,向遠處眺望著。
這來,倒使慕蓉支慌了,他不要因為聽到這件事,下子嚇傻了,生活中是有過因為驚怕嚇憨了的事的。慕蓉支聲音發抖地問:
“程旭,你聽見了嗎?”程旭沒有回答。
慕蓉支撳亮了電筒,借著電筒光瞅了瞅程旭的臉。程旭的臉顯得異常地鎮定、坦然,隻有那雙眼睛,目光炯炯地望著遠方連綿起伏的黝黑的群山。慕蓉支放心了,他並沒有被嚇傻。可他這樣鎮靜,又引得慕蓉支奇怪,難道,麵對這樣的消息,他還能坦然自若?不,集體戶把他分出戶去的時候,他都難受得垂下了腦殼呢。比起那種打擊來,今天這件事的打擊,不知要大多少倍呢!她不由得再次問道:
“程旭,你沒聽見嗎?”“聽見了。”程旭的語氣顯得格外地冷靜,冷靜得像什麼事兒也沒有:“這件事,到底來了……”“什麼?”慕蓉支驚怕地問:“你在說什麼?”“我是說,這件事,點兒也不奇怪,它早晚是要落在我頭上的。”“啊……”慕蓉支情不自禁地叫了聲,莫非,程旭在上海,真幹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她隻感到肺腔和心胸間窒悶阻塞,隻覺得聳峙挺立的群山在傾倒過來,她雙眼睜得大大的,恐怖失望地盯著程旭,站在她麵前的,難道真是個罪犯?她帶著哭音輕聲叫道。“程旭,程旭,你、你當真在上海犯了案子?”在她的聲氣中,透著強烈的不解和深深的失望。
程旭凝然不動地站著,句話也不說,風急驟地吹過來,拂起了他那好久沒理過的頭發。
慕蓉支急得發慌了:“程旭,你可是說話呀!”“慕蓉,”程旭語氣深沉地說:“你當真相信我嗎?”慕蓉支生氣了:“你、你還不信任我,我、我把這種事兒都跟你說了,你還……”“請你原諒我。”程旭的語調低沉,但是很真摯、誠懇:“我不是不信任你,如果你真相信我,像相信你自己樣,那麼我要說,在上海探親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犯過任何案子……”“噢!”慕蓉支舒了口氣,重又用振作的語氣道:“那肯定是他們搞錯了!可以通過組織上,申辯清楚!”程旭怔怔地望著慕蓉支,黑夜中,根本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隻能看出她剪影似的麵龐。不過,程旭還是覺得自己看清了她,他比誰都清楚,在自己碰到這種事情的時候,敢於告訴他、站在他的立場上說話,該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和信心啊。如果說,在以往的日子裏,程旭隻是覺得,慕蓉支是個美麗善良的姑娘,她有顆純真的心,她以她的正直和良知,在幫助著他育種、在關心著他的生活,他們之間有了友情和愛的萌芽。那麼,此時此刻,在程旭的心裏卻充溢著無比的激動和強烈的愛。慕蓉支是那麼正直、那麼純潔,最重要的,她對自己懷著那麼深沉含蓄的感情。在程旭的眼裏,慕蓉支陡然間比往常高大了許多,全身上下閃射著熠熠的光彩。這是個多麼值得愛戀的姑娘啊!程旭比誰都明白這種愛的價值,他真想對慕蓉支有所表示啊!但他畢竟是個有理智的年輕人,他知道自己身處逆境,巨大的厄運在等待著他,他絕不能屈從於內心感情的波瀾,把慕蓉支拖進他本人的事件中。為此,程旭沉重地吐出了口氣,搖了搖頭回答慕蓉支的話說:
“完全沒用,慕蓉,他們還是要把我抓走的,抓得更加快“這……”慕蓉支覺得程旭的話語無倫次,會兒說事情遲早會來的,好像他早有預料;會兒又說他根本沒犯過案子。沒犯過案子,人家怎麼會抓你呢?慕蓉支心頭在打怵,她放緩了點口氣,說:
“程旭,你氣瘋了吧?鎮定些,隻要問心無愧,據理力爭,怕什麼呢!”她的勸慰,她的真誠,是多麼可愛,又多麼幼稚。
程旭歎了口氣,臉對著慕蓉支,又用鎮定的口氣,說出了句令慕蓉支大為吃驚的話:
“我並沒氣瘋,也不怕。不過,慕蓉支,生活——不是像你頭腦裏想象的那個樣子。它不是那麼簡單,而是要錯綜複雜得多!”“那……”慕蓉支被迎麵吹過來的陣風嗆住了,她沒有細細思索下程旭的話,就不解地問道,“他們為什麼要抓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程旭突然激憤地重複道,氣忿忿地仰起了臉盤。
天邊的山巒那兒,無聲地亮起道閃電,慕蓉支借著刹那的閃電,看到程旭的臉色嚴峻,眉頭緊蹙,目光閃閃發亮。她小心地探索般地問:
“你知道嗎?”“我知道。”程旭字字清晰地回答。
“那是為什麼呀?”慕蓉支心頭又緊了緊,她急速地問,“你告訴我!”“為的我是爸爸的兒子……”“什麼?”慕蓉支越聽越糊塗了,她疑惑地問,“你說明白些,好嗎?”風吹得更大了,山野裏烏洞洞的,搖曳的樹枝在風聲裏沙沙作響。慕蓉支被墨黑片的環境和程旭的事件弄得緊張極了,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她挨近程旭,拉了拉他的衣袖,說:“快下雨了,那邊有個洞子,我們去躲躲!”馬車道邊的片山岩腳,有個淺淺的山洞,出工勞動中遇到風雨,社員們都到洞子裏來躲雨。兩個人加快了腳步,向山洞走去。不等他們跑近山洞,雨點就“啪噠啪噠”地落下來了。他們緊跑了幾步,才走進了山洞。
說它是個山洞,實際隻是山岩腳深深地凹進去的個地勢。它幾乎沒有洞口,站在洞子裏,完全能看到路兩旁的動靜。程旭和慕蓉支跑進山洞,喘了兩口氣,洞外的雨點已經像急瀉直傾的蓉豆般,急驟地擊打在地麵上。粗大雨點擊打著地麵,濺起泥沫水潰,有些還不時揚濺到兩人身上來。
洞子裏比外麵更黑,兩人站著凝望了片刻,慕蓉支又挑起了話題:
“程旭,說吧,為什麼你是爸爸的兒子,他們就要逮捕你。”“好吧,我告訴你。話說起來長了……”程旭的嗓音沉滯幹啞,像傷風感冒病人樣。在慕蓉支這樣個姑娘麵前,他已經覺得,完全沒有必要把家庭的內幕隱瞞住了。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聲調淒惻地說:
“還記得嗎?我回上海探親,超了兩個月的假……”“記得。”“那是我爸爸病重了,媽媽讓我回去,到醫院裏,日日夜夜地陪伴爸爸。”“你爸爸……”慕蓉支在這種時候,突然聽程旭主動地說起他原來不肯說的爸爸,忍不住插問句,“你爸爸是幹什麼的?”“這幾年,我爸爸直被作為‘黑幫’、‘叛徒’、‘走資派’關在黑屋子裏……”“啊?!”“他是個很早就參加革命的老幹部……”程旭回答的語氣又緩慢又低沉,“幾年來,我直在問著自己,爸爸究竟犯了什麼罪?”“啊……你也不知道!”慕蓉支同情地歎息了聲。
“也不奇怪。”程旭輕聲說,“我想,爸爸心裏是明白的。”“你是說,你爸爸自己知道犯了什麼罪嗎?”“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被害。”“既是被害,為什麼又不跟他們說,讓你們家屬代他申訴呢?”“唉……”程旭轉過臉來,麵對著慕蓉支。盡管慕蓉支隻不過比他小二歲,可他覺得,她幼稚、單純到了極點,總是把世界上的事情,看成像上海的馬路樣,直來直去,從來沒有往深處去想想。他低聲說你不知道,事情來得多麼突然啊!”風在馬車道上橫掃,雨勢還是像剛下時樣密集凶猛。離山洞不遠的溝渠裏,流水淌得嘩嘩地響起來,山坡上的樹葉、草叢也被風雨打得發出呻吟般的響聲。就在大自然的這種伴奏裏,程旭給慕蓉支講起了往事:
九六七年,在個春寒凜冽的雨夜裏,群陌生的來客,衝進了程旭的家。當家老少三代人從熱被窩裏起來時,抄家開始了。
這群陌生的來客,像在電影上看到過的三黨暴徒樣,他們每人頭上戴頂舌頭特別長的軍帽,臉上蒙著特大號的口罩,手上套著細紗白手套,他們進屋,就把程旭的爸爸程帆粗暴地押進衛生間去,又把家老少逼進灶屋,然後,他們熟練疾速地開始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