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們的行動中,可以看出,他們是專幹這行的老手。他們幾乎不說話,隻用打手勢表示切。寫字台抽屜打開了,箱子兜底翻了過來,書櫥裏麵的書全部推翻在地上,連地板都塊塊撬了起來……兩個小時之後,他們抄去了現款、存折、幾件毛料衣服和家庭中所有的書籍、文件、筆記本、練習本、課本、相片、零星的紙,總之,抄家之後,家裏連片紙也不見了。

當他們把所有這些東西裝上卡車之後,程帆也被帶走了。家人都從窗口看到,他被銬上了手銬。

程旭的媽媽,中心小學的黨支部書記兼校長,拍打著門責問這群暴徒:

“你們憑什麼把人帶走?你們是哪個單位的?抄家要出收據,你們為什麼隻字不留?”其中個人,回過頭來冷笑了兩聲說我們是奉命令辦事。你問的切,過幾天都會知道”過了幾天,災難接踵而至。

媽媽楊春被隔離了,祖母七十多歲了,是個老黨員,也被勒令到街道去“報到”“受審”,天天掃弄堂。

直到程旭離家來插隊落戶,媽媽還在學校被作為“牛鬼蛇神”天天打掃厠所、走廊,每月拿的是十二元的生活費,切行動,都要“請示”“彙報”。

從那以後,直到去年冬天回去探親,程旭直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他們兄弟姐妹隻是聽說,爸爸是個“黑幫”分子,是個“叛徒”,是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而媽媽呢,也是“十七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執行者,是黑線上的毒瘤,是中心小學的“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這連串猝不及料的打擊,猛然落到程旭和他的幾個兄弟姐妹的頭上,他們是極不理解的。他們不明白,慈祥、善良,直教育他們從小要愛祖國、愛黨、愛人民的老奶奶,為什麼七十高齡了還要被監督勞動,陪鬥;他們更不明白,直忙忙碌碌為黨為人民工作的爸爸、媽媽,怎會突然變成了“最凶惡的階級敵人”。心上是這樣在想,嘴裏卻不敢說,隻能把切疑惑、焦慮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直到去年冬天,媽媽的問題總算“定了案”。說她所犯的錯誤是嚴重的,是敵我性質的矛盾,不把她像丈夫樣關押起來,對她就是“落實政策”,讓她在學校的後勤組裏麵,管管墨水、粉筆、米達尺、三角尺和些小教具,同時兼修理使壞的體育用具。

恰在這個時候,媽媽收到了通知。程帆由於戰場上的槍傷和國民黨反動派刑罰留給他的內傷複發,被送進了醫院的“隔離病房”。由於他的問題還沒弄清,沒人願意服侍他這個“叛徒”和“走資源”,要家庭裏派人去醫院服侍他。媽媽去學校要求,學校說,上頭打過招呼,她是專政對象,不能去服侍丈夫。怎麼辦呢?這幾年來,老祖母積憂成疾,躺倒在床,需要人照顧;幾個子女都先後出去插隊落戶,家裏沒人可去。思來想去,母親惦念身體最不好的程旭,決心要他回去,去服侍丈夫。來,母子分別幾年,能見見麵,二來,程旭這孩子個性深沉,有耐性,陪伴父親時,受些委屈,能放在心裏。

就這樣,母親給程旭寫了封信,發了三個電報,才使程旭請出了兩個月假期。

看到身上有殘疾的兒子回到身邊,又黑又瘦,沉默寡言,母親完全知道,父母的遭遇,在他的心上遮下了濃重的陰影。母親心痛欲裂,不忍注視兒子,常常暗自垂淚。程旭看見媽媽楊春,隻覺得媽媽由個中年婦女,乍然間變成了個滿臉皺紋、消瘦、憂愁的老人,也是大為駭然。他多少次想問問媽媽,在曆史上,爸爸和媽媽究竟犯過什麼罪,已經發生的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看到媽媽形容枯槁,心事重重,他沒忍心問,便去醫院服侍爸爸了。

在醫院裏,爸爸單獨躺在間“隔離病房”裏。沒有人願意服侍他,卻有人天輪流三班監督他,禁止切外人和他接觸。

程旭雖說和爸爸天天在起,父子倆個躺倒在床,個臨床而坐,卻像是兩個啞吧,不能隨便交談。

爸爸也像驟然間蒼老了十歲。他原來的滿頭黑發,如今布滿了銀霜,尤其是兩鬢,白得像雪樣發亮。不過程旭覺得爸爸雖然消瘦、蒼白,但是精神比媽媽好,看到程旭,他還能笑。

程旭在醫院裏幫助爸爸起床,替他端飯、倒茶、打掃病房。病房門口,那兩個監督程帆的人,按上級命令不準父子間談論任何事情,隻能講兩句簡短的對話。

但是,監督他們父子的年輕人,每班要坐八個小時,多膩味啊!值早班的總要看看書、翻翻報紙,和走廊裏的護士聊天談笑;值中班的在吃過晚飯之後,總要去電視室看看電視;值夜班的幹脆和他們父子樣,把幾隻椅子排成隊躺下睡覺。這樣,程旭和爸爸總有些談話的機會。

爸爸問程旭下鄉後的情況,聽到程旭下決心在韓家寨試育良種,爸爸大為讚成;爸爸問外麵的形勢,聽程旭談到些反常的情況,如外地工廠隻貸款、不生產,有些地方資本主義泛濫,山區的村寨上變相的“四舊”複活,迷信活動猖獗,姚銀章那樣的土皇帝為所欲為,農村社員的生活水平很低,他總是緊皺眉頭,陷入了深深沉思之中。爸爸也問到家裏的情況,程旭談了每個人的情況之後,他沉默了會說:

“程旭,人的生,總要經受種種嚴峻的考驗……經經風雨,見見世麵,比總是在花園裏散步好!”“爸爸,”程旭忍不住指著病房牆上的兩條黑字標語,(條是“打倒叛徒、黑幫、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程帆!”條是“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問:“為什麼要這樣搞?”程旭難受得說不下去,爸爸卻坦然地露齒笑了笑,鄭重地說:“孩子,爸爸是個共產黨員,我對黨、對人民,是問心無愧的……”這樣好的爸爸,為什麼有人要關押他,為什麼有人要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為什麼?程旭憤憤不平地問道:

“爸爸,過去你在國民黨反動派的監獄裏,寧死不屈,受盡折磨,為什麼今天,他們也還是這樣折磨你……”父親向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激動。顯然,爸爸對這個問題,考慮過很久了。他低沉而鎮定地說:

“革命從來不是帆風順的……孩子,你要牢牢記住,有時候,烏雲也會布滿天空,但是,烏雲終究遮不住太陽。”他們的談話,時常被打斷。有時候是走廊裏的腳步聲,有時候是監督程帆的年輕人趕回來不放心地瞥視父子倆幾眼,生怕他們會不翼而飛。就在這種時斷時續的交談中,程旭從爸爸的話裏,吸取了多少有益的養料啊!他覺得心胸開闊,他覺得目光深遠了,他覺得意誌堅定了。

程旭以前總認為是了解爸爸、熟悉爸爸的,在陪伴爸爸的這些日子裏,他才感到真正熟悉了爸爸、了解了爸爸。

他比過去更加熱愛爸爸了,細心地照料爸爸的衣食,久久地坐在爸爸的床頭。尤其是每天給爸爸去端飯菜,他總是爭取給爸爸拿些較好的菜來。有些人看到他是個“專政”對象的兒子,不免投來鄙視、輕蔑的目光,說些刻薄話。為此,程旭不知傷心過多少次,氣忿得想喊叫起來。但是在爸爸麵前他總是把這些掩蓋起來,免得影響爸爸情緒。

當然,也有很多人,不是看牆上的標語、不是看門口有兩個人監督他們這些表麵現象來判斷人的。他們在學習中、在生活中、在自己的感情上有自己獨特的判斷。時常有人投來同情、關切的目光,時常有人不讓人察覺地把好菜配給程旭。積旭印象最深的,是醫院的那個四十多歲的護士長,她端莊沉靜,態度和藹可親,說話總是輕聲柔氣,動作熟練而準確無誤,腰挺得筆直,走路的時候,腳步放得很輕、很輕,每次隻要她分配菜,程旭總能拿到份可口的營養菜。

感謝醫院的治療,四個月之後,爸爸開始痊愈了。但是新的勒令又來了,不準程旭再去服侍父親。很快,他的父親又被關進黑屋子裏去了。

雨聲嘩嘩,風聲呼呼,慕蓉支靠著岩壁,臉對著程旭,聽他說完了這段往事。在聽的過程中,她會兒驚駭,會兒疑惑,會兒不解,會兒害怕。當程旭把切都講完之後,她仿佛覺得,自己被領到了個從未到過的道口上,站在那兒,既渴望又害怕地向前方仰望。她好像看到了些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想到了些從未想過的問題。半個多小時,她覺得自己長高了,比這以前,更加了解程旭了。

說實在的,程旭說出的每句話,都是大出慕蓉支所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