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蓉支的生活道路,和千千萬萬解放後誕生的上海姑娘樣,托兒所,幼兒園,學生時代,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她的生活是簡單的,她看待生活也是簡單的。十七年來,在社會主義社會裏,在父親是工人工程師、母親是醫生的幸福、安逸的家庭裏,在學校的具體教育下,她看到的都是祖國燦爛明媚的輝煌圖景,她單純的頭腦中想象的生活總是片光明。隻有在小說、電影、戲劇和老工人老貧農的回憶裏,她才知道生活中有魔鬼、有積汙、有陰暗的東西、有渣滓……不過,這些東西,不是她所生活的時代的,和她是隔著重天的。平時,隻要談起這些東西,慕蓉支就會立刻聯想到自己作文中寫的那幾個字:萬惡的舊社會。她相信,這樣的東西,像報紙、電影、許許多多人說的樣,是去不複返了!除非資本主義複辟,勞動人民才會吃二遍苦、遭二茬罪。而這,是絕不可能的。黨和人民絕不允許!所以,當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學校裏貼出大字報,說某某領導是走資派,說某某老師是牛鬼蛇神,勒令他進“牛”棚,羅列出幾條罪狀,慕蓉支便會嚇跳,她會自然而然遠離那個老師、那個校領導,因為他們是階級敵人,是身上有汙點的人。他們應該去打玲廁所,應該被揪上台去鬥,應該遭到大家的唾棄。不但遠離,慕蓉支還會氣忿忿地想,這些家夥真狡猾,竟然混進了革命隊伍,偽裝革命,欺騙學生。由此慕蓉支就會得出結論,階級鬥爭,確實是尖銳複雜啊!即使當爸爸廠裏有人在家門口貼了大字報,說爸爸是走資派的掌上明珠,說爸爸忘了本,隻專不紅,是走白專道理的典型,慕蓉支也相信那些大字報貼得對。因為她確實看到,爸爸常常深更半夜了,還伏在燈下劃啊、算啊、寫啊。連慕蓉支拿著報紙想和他談談政治形勢和時事新聞,他也沒功夫,這就證明,爸爸確實是隻專不紅,大字報貼得對!當媽媽阻止爸爸熬夜的時候,快下鄉的慕蓉支也站在媽媽的“革命”立場上,不再讓爸爸在“白專”道路上越滑越遠呢。
可是今天,程旭對她說出的切,把她頭腦裏許許多多固有的觀念統統翻過來了!要是他在說第三者,慕蓉支早就駁斥他了。可他說的偏偏就是他的爸爸、他的家庭、他自己,他說出的切,又有條有理,慕蓉支聽了,很難駁倒他。
盡管她懷著感情,相信程旭的話,但她還存在疑念,還有不少搞不通的地方,趁著程旭此刻願意講,她決定問問他。
“你說了很多,但他們為什麼要逮捕你?你還是沒有說。”慕蓉支說,“聽見要逮捕你的消息,為什麼你這麼冷靜?倒像預先料到樣。還有,你爸爸被關押之後,你媽媽每月隻有十二元,你們家人怎麼生活?”隻有個關心他的姑娘,才會提出這麼細致的問題。程旭仰起臉來,傾聽了會兒漸漸弱下去的風雨聲,好像決定要不要回答慕蓉支的話。他舒口氣,拿定了主意,決心講給她聽。
“我陪伴爸爸的最後幾天裏,監督我們的人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口,根本不允許我們講話。氣氛完全變了。最後那天,爸爸從什麼跡象預感到了事態要有變化,在我攙扶他坐起身來的時候,他湊近我的耳朵,用很低的嗓門對我說:‘孩子,記住爸爸的話。以後,我們家還要遭到更嚴酷的考驗,要經得住!你陪著我四個月,人家很可能不會放過你!’爸爸的話,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慕蓉,你也許又要問為什麼。因為他們要迫害爸爸,必然也會迫害陪伴爸爸的我,我思想上有準備。至於我爸爸被關押之後,媽媽每月隻有十二元,我們家人的生活,確實很難過。可以變賣的東西,都拿到舊貨商店賣了。當然,這也不夠,有些爸爸的戰友和部下,悄悄地讓他們的孩子,給我們送些錢來,要知道,他們這麼幹,也是冒著很大的危險啊廣慕蓉支隻覺得腦子裏嗡嗡嗡直響,血液仿佛在她的腦血管中凝固住了。啊,竟有這樣可怕的事情,而且就發生在自己身邊,發生在這個與自己有密切關係的人身上。這切的切,不是故事,而是事實,是在她生活中發生的事實。她相信程旭說的每句話,可是他說的每句話,又都是和她早已在頭腦中形成的“正確概念”截然相反的。麵對這樣的事情,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所以。在她的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坍塌,在崩潰,固有的信念竟像風雨中的茅草似地在搖撼著。而所有切崩坍下來的東西,都忽隆隆齊壓到她的身上來。她惶惑了,胸脯在劇烈地起伏波動著。她喘氣粗了,呐呐地說:
“你說,要逮捕你,是對你的……迫害……”“是的。”“公安部門是無產階級的專政機關,怎會來迫害你呢?”慕蓉支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我怎麼也想不通。”“可事實上,我馬上要被逮捕了。看到這個事實,你多想想,就會想通的。”“你……你這是誣蔑公安部門!”“按照你的思想,你可以這麼說。”程旭的聲音低弱得點也沒力量了,好像隻斷了翅膀的鳥兒,直往低處落。“同我這樣個危險人物在起,也是要受牽連的。慕蓉,你走吧,回集體戶去。剛才我就要這麼勸你了,不要因為我,連累了你。真的。”慕蓉支從程旭的話裏,感覺到了他對自己的失望和冷淡,她覺得自尊心受了損傷,不由得高叫了聲:
程旭聽出了她委屈的聲調,他也覺得自己太冷淡了,緩了口氣,說:
“慕蓉支,你聽我說。這幾年來,初初想想不通的事兒多著呢!你說得對,公安部門是無產階級的專政機關,但在前幾年上海的馬路上,到處都刷著‘砸爛公檢法’的大字標語,這是為什麼呢?難道公安部門就……”“這……”慕蓉支又愣怔,這又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她自然而然浮起了個念頭:難道真有那麼多壞人嗎?她這麼想,也這麼喃喃地說出來了。
程旭接上口說:“壞人是不多,和全國八億人民比起來,他們隻是小撮。可爬上高位的野心家,壞家夥,做的壞事兒可不少。你不是也看到,好些工廠煙囟不冒煙嗎?好些生產隊像我們這韓家寨樣,由姚銀章這樣的人掌著權嗎?個大人物在上海不是洋洋自得地說。‘要改朝換代呀!’慕蓉,難道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要改朝換代嗎?難道這個人隻是說說嗎?他這麼說,也這麼幹哪!同樣是這個人,在全市的大會上,攻擊陳毅元帥‘隻會下棋、不會打仗、莫非你忘記了?慕蓉支,對所有這些,我們都要想想,問個為什麼呀!你……”“啊,別說了,別說了!”聽程旭滔滔不絕地說著,慕蓉支隻覺得頭腦越來越脹,心裏越來越混亂。她既渴望、又害怕聽到這些新鮮而又不合時宜的話,腦子裏像被攪成了鍋粥。被感情的鏈條牽扯著,纏繞著,她不得不打斷程旭的話,又說出了句為程旭著想的話:“既然你這麼看、這麼想,確定人家是在迫害你,你就快快設法去躲躲吧。躲過陣,興許就好了!”程旭沒有吭氣,也沒有動動。
慕蓉支推推他的肩膀,剛要催促他,忽然看見馬車道上晃著幾道手電筒的光影。她立刻產生了種警覺,趕緊閉住嘴,極力屏住氣息,把程旭往岩壁縫裏推,自己也跟著擠了進去。
岩壁縫裏很窄,剛夠擠著站兩個人。他們的前襟後背緊貼著潮滋滋的岩壁,很不好受。兩人肩挨肩站著,可以聽到互相的呼吸聲,地方太小,站著很難受,可已經沒有其他辦法。為了不使自己的肩膀露出來,慕蓉支的左手緊緊地拉著程旭的胳膊。
幾道手電光晃到山洞裏來,跟著,傳來同學們踏著沙土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嘿,這兩個人,鑽到哪兒去了呢?”莫曉晨的嗓門在問,“找來找去找不到。”章國興挺自信地說:“談戀愛的人,總是愛住偏僻的樹林子裏鑽。下大雨,他們肯定躲在樹林子的大樹下,哪能找到。”“天下如此之大,躲兩個人還不好躲?”鄭欽世的聲氣最大,老遠都聽得很清楚,“我們跑出來找他倆,才真叫是大海裏撈針哩!”“弄得不好,這對兒早就‘私奔’了!”沈兆強嘿嘿笑著說。
“不可能的事,”陳家勤用肯定的語氣說,“我們再到高坪坡那個林子裏找找他們,反正,今晚上監視程旭,是有工分的。決不能讓他跑了……”話聲漸遠漸輕,終於聽不見了。
確信他們走遠了之後,慕蓉支拉著程旭的手臂走出來,她衝動地搖著程旭的手,焦灼不寧地說:
“你聽見了嗎?已經派人監視你了。你快想個辦法躲躲吧!”程旭默不作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臂,輕聲堅決地說:“我不躲。”“為什麼不躲?”程旭的回答像枚針似地刺進了慕蓉支的靈魂,她覺得找不出話來說他,喉嚨裏陣堵塞,停了片刻才又焦急不安地問,“是沒有錢嗎?你等在這兒,我回去拿錢來!”說著,慕蓉支轉身就要走。
程旭把拉住了她:“不要去拿錢。我不走。”“是沒地方可去嗎?”“來是沒地方可走。二來,更主要的,是我沒有犯罪,為什麼要逃跑呢?”“哎呀!”慕蓉支皺緊了眉頭,幾乎是要跺腳嚷嚷了,“你怎麼這樣憨哪!人家已經要來抓你了,公函已經發來了,陳家勤也已經領著人來找你了,你還說這種話。快走吧!”“我不走。”程旭執拗地堅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