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旭!”慕蓉支提高了嗓門,急切不安地叫了他聲,伸出雙手,使勁地抓住程旭的肩膀,聲調奇特,尖厲中又滿含著深情說:“你不能這麼傻,不能這麼辦!你必須走,即使你不顧自己,你也得為我想想啊!”近處的山巔上響起了聲霹靂,跟著,道雪亮的閃電像把巨大的寶劍樣淩空劃過。就在這稍縱即逝的瞬間,慕蓉支看清了程旭的臉,他那炯炯發亮的兩眼深陷下去,臉色白得像張紙,對肩膀在怕冷般地抖顫著。啊,這個可怕的消息,恰像是塊天外飛來的隕石,闖進了他的命運,給他的打擊有多麼大啊。慕蓉支現在知道了,他說話鎮靜,外表沉著,但他的心,同樣為這樣個消息震駭和不安,睾知道,這事兒是發生在他的身上啊,他怎能不為此焦慮:不為#此痛苦呢?要知道,可怕的惡夢般的未來,好比是懸在他頭頂上的把搖搖欲墜的利劍,時時刻刻都有可能落下來,致他於死地啊!旦明白了這點,慕蓉支再也忍耐不住,她車轉臉去,輕聲地哭起來了。她哭程旭的厄運,她哭自己美好的初戀,她哭自己麵對這樣的事件,束手無策,無能為力……程旭也在閃電的亮間,也看清慕蓉支臉上的表情,她聳動著兩條細彎細彎的眉毛,嘴巴痛苦地歪咧開來,平時那雙明朗溫和的大眼睛裏,汪滿了晶瑩的淚珠,閃爍出極端不安和焦慮的光。他看出來,此時此刻,慕蓉支完全忘記了自己,她是真情實意地在為自己擔憂害怕。程旭的心被震撼了,他受了深深的感動。自己突逢意外的危難,慕蓉支竟不顧切,站在他邊,和他同擔心,設身處地為他想辦法,他怎能不激情溢胸啊!就在這刹那間,他明白了,慕蓉支愛他,真摯地愛著他。

程旭瘦弱的胸脯在像海濤般地起伏著,他時驅趕不走這種令人興奮的思想。但是,程旭畢竟是個個性深沉的年輕人,由於他這幾年來的特殊經曆,他顯得愈加成熟和冷靜。他抑製著自己的感情,抑製著自己的悲情愁緒,冷冷地麵對著突然而來的可怕事件和慕蓉支的關切。理智告訴他,自己該怎麼辦。

他溫柔地輕輕地移開慕蓉支放在他肩膀的的兩隻手,在慕蓉支要把手縮回去的時候,他疾忙拉住了她的手指,拉得那麼緊,隨後搖了搖,真誠地低聲說:

“慕蓉,謝謝,我謝謝你冒著風險,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我的心……不,這時候我不該講我的心。不過、不過……我想提醒你,真的,是我的真心話,從現在起,你絕對不能再和我呆在起了,這對你是危險的。你是那麼好,那麼正直善良,那麼、那麼……決不能為了我而連累了你,決不能!從此之後,我們隻當不認識,隻當作……這對你要好些。快走吧!”“不!”慕蓉支氣忿忿地甩脫了程旭抓住她的手,她覺得在這種時候這樣做,是可恥的:在人家危難的時候,你撇下他!這不是同在河邊見人落水甩手而走樣嗎?不行!她感情上怎麼也通不過。她喘氣急促,大聲說:“我怕什麼?該走的是你,聽見嗎?你快躲躲!”“慕蓉!”程旭拖長聲氣,懇切地叫了聲,幾乎是用哀求的聲音說,“你該懂點事兒啊,慕蓉。我求求你,好嗎!人家既能抓我,見你和我在起,也就能整你。你懂嗎?”在程旭的語氣裏,充滿了對慕蓉的擔心和關切。慕蓉支狠狠地跺腳,可嘴裏怎麼也回答不出發狠的話來:

“要是你走開,躲躲,我就這麼辦!”“不行,我要回集體戶去!”程旭的語氣忽然陡地變,他顯然是決定采取斷然措施了,聲調嚴厲而冷酷,“你必須趕快離開我!從此以後,我們刀兩斷,再也不說句話!

“不”慕蓉支還沒說完話,程旭把右手從上往下劈,厲聲說道:“必須這樣做!你不能做犧牲品,不能!你要不肯走,我走!”說完,他頭衝出了山洞,撲進了風雨漸息的黑夜之中。腳步聲踢踏踢踏發響。

這腳步聲,就像要震聾慕蓉支的耳朵;這腳步,就好似踩在她的心上。她怔了怔,手裏揚著程旭的電筒,追出山洞,不顧切地尖聲哭喊道:

“程旭……你,你回來……回來!”早已不見了程旭的影子。隻有風夾著雨,把回聲從山壁上霧返過來:

“……回來……回來……”慕蓉支孑然身,呆癡癡地垂著腦袋,步履沉重地回到韓家寨上來。

走進集體戶大祠堂的時候,她仰起臉向程旭那間小木屋子凝望了眼。小木屋子裏沒有油燈的光,黑洞洞的,顯然,程旭沒有回到這兒來。

慕蓉支長歎了口氣,推開灶屋的大門,木然無神地走了進去。

當她走進自己那間寢室的時候,木床上吱嗄嗄響了陣,周玉琴的嗓音響了起來:

“支,你回來了嗎?”慕蓉支沒有回答。根火柴“嚓”地點亮了煤油燈。因為大隊裏規定十點之後熄燈,知識青年們的床頭,都備著小小的煤油燈。油燈的光焰跳躍了幾下,閃亮起來,慕蓉支抬起頭來,看見周玉琴和劉素琳兩個好朋友坐在床沿上,還沒睡覺。周玉琴揚起白淨的小臉,關切地望著慕蓉支;劉素琳沉著臉,臉的不滿意,用責備的目光盯著慕蓉支。

慕蓉支的神態,叫這兩個姑娘都大大吃了驚。她像兩天三夜未睡覺樣,臉色發青,目光遲滯,烏黑的發頭垂落下來,發絲沾著顆顆晶亮的雨珠子。渾身上下,都給雨打濕了。

這副可憐相,叫兩個好朋友都不忍心責備她了。周玉琴站起來,給她倒了杯開水,遞給她。劉素琳從塑料細繩子上拉下毛巾,送到她麵前。

慕蓉支手拿茶杯,手拿毛巾,既不擦臉,也不喝水,隻是頹喪地屁股坐在板凳上,眼神木呆呆地望著屋角落。

還是劉素琳忍不住,她坐到慕蓉支身旁來,轉過臉,望著慕蓉支俯下的臉盤,耳語般問:

“你把那個消息告訴他沒有?”慕蓉支顯然還沒從與程旭的爭執產生的憂慮中回過神來,她默不作聲。劉素琳推了推她的肩膀,又重複了遍,她才低低地應了聲:

“嗯。”“你……”劉素琳的聲音驟然大起來,慕蓉支觸電般抬起頭來,看到劉素琳驚駭氣忿的模樣,她的嘴唇動了動,好像在問:

“怎麼呐?”劉素琳放緩了點口氣,責備道:“你怎麼可以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呢?這是泄密,你懂不懂?嚴重的泄密,這是有罪的。他人呢?”慕蓉支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跑了?”劉素琳大吃驚。

慕蓉支用肯定的語氣道:“他不會跑。”“你敢擔保!”劉素琳很不滿地放大了聲音,氣乎乎地諷刺道。

“敢!”劉素琳的臉往後仰,不認識慕蓉支似地瞅著她。她滿以為自己這句話能將住慕蓉支,沒想到,慕蓉支會如此答複她。好像程旭的事兒,就由她決定般。不過,聽說程旭不會逃跑,劉素琳又鬆了口氣。隻要罪犯逃不了,人家就不會追究誰走漏了消息。好在這件事整個集體戶都知道了,怪也怪不到她個人頭上去。

“慕蓉,我真不明白,你對他這麼忠心幹啥?”周玉琴走到慕蓉支跟前,開始規勸起來:“程旭用什麼妖術魔住了你呀?使你對他這麼好。論人品,論相貌,論才氣,論家庭,他哪點及得上你?東不選、西不選,你選上個他。天地之間這麼大,你當真還不找到個相配的人嗎?真是!”停停,見慕蓉支不吭氣,周玉琴繼續掀動兩片上翹的薄嘴唇接著說:

“我是相信實惠的人,找男朋友嘛,也要實實際際。現在我們都是知識青年,別看這三年在韓家寨呆著,過個十年八年,命運這股風還不知把我們吹到哪個角落裏去呢。支,你別看我同章國興好,那也隻是比般同誌接近罷了。再要往深發展,我卻不允許哩!你,你又何必呢?就算你和程旭前段比較接近,這會兒,聽到他要被捕的消息,你該趕快回頭呀!”周玉琴的話倒恰像她的性格,實實在在的。她不像有些知青那樣經常發牢騷,但也不多講大道理。她認為,諷刺、譏誚生活中的某些現象,用非常尖刻的語言,喋喋不休地發牢騷,表示自己見解獨到,有水平,實際是最愚蠢的。同樣,她認為嘴頭上老是掛著大道理,開口階級鬥爭,閉口政治路線,捕風捉影、想盡辦法要對人上綱上線的人物,也是十足的小醜。她覺得,麵對現實生活,能應付、能周旋、能解決點實際問題的青年,才是值得敬重和欽佩的。不能做到這點,至少也該是手腳勤快,會做點家務事的小夥子,像章國興那樣的人,才中她的意。至於那些又懶惰,又愛吹牛發牢騷,大事做不來,小事又不做的人,是她最看不起的。她本著自己做人的準則,日複日地打發著插隊落戶的歲月。集體戶分家之後,莫曉晨和常向玲兩個人首先開創了戀愛對象合在起吃飯的“風”之後,章國興曾經幾次向周玉琴提出來,他們倆也合在起吃飯,周玉琴斷然拒絕了。她照舊和劉素琳、慕蓉支在個鍋裏吃飯。隻有在很少的時候,男社員收工遲了,或是章國興為生產隊出差回來晚了,周玉琴才招呼他過來吃頓飯。人們私底下常常議論到她的精明和得體,不像對莫曉晨和常向玲那樣有所非議。

可周玉琴今天這套實惠的“理論”,卻並沒有說服慕蓉支,慕蓉支還是那副樣子,無所動地坐著。周玉琴有點急了,討援兵似地瞥了劉素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