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底裏說,劉素琳是不讚成周玉琴這套實惠的理論和生活觀點的。她覺得,比她年齡小兩三歲的周?琴這麼早談戀愛,本身就不對。可要是真的談戀焉,就該慎重地對待這件事,像周玉琴這種態度,也是不可取的。談戀愛嘛,照劉素琳心底深處的想法,你認定了個,就得真心誠意對待他,把自己的心交給他。哪能像玉琴這樣呢?
怛是,今天不是討論這個問題,周玉琴也從來沒在這件事情上征求過劉素琳的意見,劉素琳當然不會貿然講這些心底裏的想法羅。眼前,重要的是勸慕蓉回頭呀!劉素琳伸出手,拉了拉慕蓉支被雨淋濕了的淡藍色府綢衫衣,輕聲細語地說:
“慕蓉,你心頭很難過,很痛苦,這我知道。也許,你們之間的感情,比我想象的要深厚得多。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你已經很對得起他了。眼前,不應該為他焦慮,而應該想想你自己該怎麼辦。我覺得,再沉浸在惋惜、悲痛之中,是多餘的。你要恨他,不要再在小資產階級纏纏綿綿的感情中打轉轉了。你想想,他要真對你好,他為什麼把切對你瞞著,從來不給你說?不管他犯的是哪種錯誤,現在公安部門要逮捕他了,那就證明這種錯誤是相當嚴重的。我們就要堅決和他劃清界限!這不是冷酷,不是無情,更不是見異思遷,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慕蓉,你可得清醒清醒啊!別被幾句甜言蜜語迷了心竅。個人,工作上犯點過失,思想上有些不正確的看法,生活上有些壞習慣,這還情有可原,可以改正。在敵我問題上,可含糊不得呀!你說是嗎?”煤油燈焰“卜卜”地往上竄著,照出的那圈光影裏,映出三張姑娘各不相同的臉。慕蓉支肩膀動了動,還是沒有吭氣。
“支,”周玉琴急得放大了點聲音叫道,“看到前麵是個陷講,誰願意往下跳啊?你就那麼傻?快回頭吧,要不,真把人給急死!你不知道,你剛才這走,害得我們都不想睡了呢!”不知怎麼搞的,劉素琳和周玉琴說話的聲音都很清晰,離得也很近,可慕蓉支卻像是在聽著隔了幾層牆壁的人說話。她倆費盡口舌說的那些話,在慕蓉支的耳朵裏隻是連串“嗡嗡嗡”的響聲,她的耳管像出毛病,什麼也沒聽進去。程旭跑進了黑夜中去之後,慕蓉支姑娘的心像被隻重錘狠狠地砸了下,她覺得,她像失去了什麼貴重東西似地喪魂落魄。等她清醒過來,亮著程旭的電筒走回韓家寨,她路上都在東張西望,希望能看到他,希望他忽然走到自己跟前來。等走近寨邊那棵百年的老沙塘樹時,她才真正地失望了。程旭,像他以往那樣,照著他說的話兒做了!他決定不理睬她了,為的是不連累她。他粗暴的聲音,還在她耳邊響著;他斷然地往外衝的身影,還在她跟前倏然地閃閃。可以說,從來沒有個人,這麼粗暴地對待過她慕蓉支呢!慕蓉支感到種窒息般的難受,她不是為程旭的態度痛苦啊,她是為程旭的命運焦心哪!明天,明天早,公安人員就要來逮捕他呢!慕蓉支似乎晃晃悠悠地看到,程旭被銬上手銬,姚銀章在他身後恫喝著,氣勢洶洶地推著他瘦弱的身子,甚至還可能對他狠狠地踢上腳……哎呀呀,慕蓉支閉上了眼睛,不敢再想下去了。
當她再睜開眼來時,淚水無聲地湧出了她的眼眶,順著她的麵頰,不斷地淌下來。
慕蓉支這流淚,引得兩個友伴都發急了。她倆都明白,這樣的淚,比放聲大哭還揪心哪!劉素琳雙手搭在慕蓉支肩頭上,轉過了臉,周玉琴拉長了聲氣喊道:
“支,你可是說話呀!你心頭是怎麼想的?準備怎麼辦?我們也可以給你出個主意,想個辦法啊!”話音剛落,外麵灶屋的門“砰”聲被人推開了,七八個男知青的嗓門震耳地響了起來。有人晃著電筒,有人在擦火柴點油燈,有人在使勁蹬著雨鞋上沾的泥巴,有人在倒水。
三個姑娘聽就明白,這是陳家勤叫去找程旭和慕蓉支的那幾個人回來了。三個姑娘都不吱聲,豎起耳朵聽著他們的說話聲。
“唉呀,這趟找呀,真應了人家常說的句話,叫狗咬耗子,多管閑事了!”章國興歎著氣抱怨道,“又淋雨又吃風,我還險些摔跤!”“噯噯,你別說三道四啊!”鄭欽世故作正經地揚著兩條粗濃眉毛說,“我們今天是執行政治任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總而言之,勞而無功也是光榮的嘛!”沈兆強接著說:“我老早說過了,這兩個人雙雙私奔了,世界這麼大,你抓得住他們?”“好好好,廢話少講,”莫曉晨的聲音道,“出了天工,累死人了,快點睡吧!”“那麼,程旭找不到,怎麼辦?”馮令在問。
陳家勤回答說:“他逃不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抓回來!程旭要真逃跑了,隻會罪上加罪。小馮,你懂嗎?”“我不懂,”馮令挺老實地說,“程旭這種人,到底犯了啥罪啊,這麼嚴重!”已經睡下的姑娘和其他知識青年,聽到了回來的人們在說話,紛紛從床上起來,打開門走到灶屋裏,七嘴八舌地向他們打聽找人的經過。二十來個年輕人,你言我語,灶屋裏就像是在開討論會。
劉素琳和周玉琴聽著灶屋裏的說話聲,默默無言地相對望了眼,待灶屋的喧嘩稍稍平息下來之後,劉素琳湊近慕蓉支的耳朵,悄悄地說:
“慕蓉,你聽聽,人們是怎樣議論這件事啊!你的頭腦可要清醒些呀,再不回頭,你這三年多留給大家的好印象,全完了!”“那就不單影響你的名譽,還影響今後的上調,影響你進大學,影響你的前途。”周玉琴焦急地伸出雙手,搖著慕蓉支的肩頭說,“支,你拿出果斷措施來吧!”個人在集體中給大夥兒留下的印象,個姑娘的名譽,是很重要的。有時候,人們對你的評價,集體對你的看法,不僅影響你在生活中所處的地位,還影響到你的將來甚至生。個年輕人,往往在青春時代至關緊要的問題上走失步,摔了斤鬥,以至輩子悔恨無窮,想起來就難受。這點,慕蓉支是懂的。尤其是個知識青年,由於她所處的特殊的生活地位,更是如此。下鄉三年了,不論是碰到什麼人,相識的或是不相識的,親人還是漠不相關的陌生人,聽說你是個知識青年,人們立刻就會問:
“噢,下鄉幾年了?抽調了沒有啊?打算怎麼辦?”知識青年好像是在火車站上等待列車的旅客,在人們的心目中是即將乘車遠行的旅客,個還將走很多路的年輕人。不同的是這個旅客還沒有買票,連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將到哪兒去旅行。他懷著急切期待和茫然若失的心理等著列車進站,隨時準備跳到任何列願意載他而行的火車上去。哪怕這列車將駛得很遠很遠,他也不在乎。對廣大知識青年來說,生活的路多得很、寬廣得很,你走哪條,還不定呢。
慕蓉支這兩年來,聽到的詢問還少嗎?不論是昔日的老同學,父母親的同事,弄堂裏年齡相近的姑娘們,還是親戚朋友,甚至她的同胞妹妹慕蓉姍,聽說慕蓉支她們插隊的地方還沒有開始解決知識青年抽調的事兒,自然而然會在信中、在閑談中對她說,好好勞動,表現得好點,爭取早日上調,念大學也好,進工廠也好,有個著落才叫人安心。
慕蓉支當然懂得人們的這種種意思,是希望她好,希望她生活有個著落,好解決係列每個年輕人都要解決的問題。她明白,劉素琳和周玉琴關懷她的心,她也知道她們的態度。她們是完全反對自己和程旭再保持什麼關係的。慕蓉支並不責怪她們,她們不了解程旭,至少不像她那麼了解。說到底,她和程旭之間,並沒有明確什麼關係,也不用她們這麼焦急。此時此刻,慕蓉支所有的焦灼、擔憂、痛苦,其實都是在替程旭不安。要逮捕程旭的人,能對她慕蓉支怎麼樣呢?
慕蓉支是個是非觀念非常明確的人,什麼是對,什麼是不對,在平常的生活中,她頗有判斷力。有些知識青年,坐三四十裏火車到遠處的城鎮去趕大場,時常會因為這些年來鐵路上規章製度不嚴,小火車站上好出好進,列車上又不查票,就不買票乘火車。慕蓉支從來不這麼做,她覺得,這不是三毛錢五毛錢的問題,這是道德品質問題。沈兆強曾經說過,知識青年沒有固定收入,每個月不發工資,逃票是正常現象,列車員即使查到你,聽到你是知識青年,也會放你碼,與對待其他逃票人不同。慕蓉支為此非常生氣,在集體戶的民主生活會上,尖銳地擺出了批評意見。不想沈兆強滿不在乎,說:“你隻管在這兒提,我虛心接受。不過下次我去趕場玩,照樣不買票!非但如此,沒飯吃的時候,我就坐到公社辦公室去要;沒菜吃的時候,我就順手牽羊,走過哪塊地,就拔哪塊地的菜來吃。我是個人,我有生活的權利!為什麼和我同樣年齡的人,有的可以留在城市享受,我卻偏偏下農村來受罪呢?他媽的!”為這,慕蓉支氣得沒睡好覺。沈兆強還在會後說,慕蓉支太正經,像本四方四正的磚頭書,點也不領領現在的市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