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寫信,我簽名,快呀!這事兒非告訴她爸爸媽媽不可。”劉素琳拿出信紙,撚開鋼筆套,用她和性格樣的字體,端端正正地寫起信來。

周玉琴趴在“桌子”側邊,盯著劉素琳的鋼筆尖,看著她流利地書寫著行又行的字,讚歎著劉素琳的字比她寫得好,時不時插上句自己想說的話。

隻當地人叫做“偷油婆”的蟑螂,從牆角落裏飛出來,輕微地拍著翅膀,飛到了竹壁笆抹石灰的牆上,快速地爬到箱子旮旯裏去。兩個專心致誌地寫著信的姑娘,誰也沒知覺。

從其他姑娘和男知青寢室裏,嘁嘁喳喳地傳來些議論聲。起先還熱鬧,過了會兒,就逐漸逐漸沒有聲息了。第二天要出工勞動,誰也沒那麼多精神盡聊天聊下去。集體戶裏恢複了深夜間的安寧、靜謐。

半個小時之後,信寫完了。兩個好朋友肩挨肩看了遍,周玉琴滿意地簽上名字,說:

“你開好信封,明天就托上中學的娃兒送到郵局去!”劉素琳拿出本筆記本找夾在裏麵的信封,抬頭打量了下屋子,皺著眉頭說:

“你看,袁昌秀把慕蓉叫出去,這麼久了,她還沒回來。”“是啊!”周玉琴也恍然想了起來,“袁昌秀找她,有什麼事兒呢?”十六歲的時候,袁昌秀就是韓家寨上出名的能幹姑娘。屋裏屋外,坡上田頭,不論是薅草、栽種、背肥、挑擔,還是洗涮、繡花、編結、縫紉,她都能做出手巧活。這些還不算稀奇,由於袁明新大伯的教導有方,她上山能識烏音,下河能識魚性,到了林子裏,還會尋覓草藥、辨識獸蹤、觀察煤脈。更叫人驚奇的是,在窯場上她能打出手好磚,做出筒好瓦。隨便在竹林裏砍回兩根竹子來,她能編出隻精巧美觀的細篾提籃,上麵有花紋,用桐油塗過,簡直讓人愛不釋手。慕蓉支床頭擱著隻這樣的提籃,就是她和小慕相處得好,特意編來送她的。

現在袁昌秀二十歲,就成為韓家寨團轉十來裏路遠近聞名的俊姑娘了。她的個兒不高不矮,身材苗條,張黑油油亮光光的臉盤,愛微笑的兩片嘴唇,總是挺逗人地撅起來。山寨上的老習慣,個俊姑娘長到二十歲上,好事的人兒就會主動上門了。打聽她相了對象沒有,打聽父母對麼女兒的婚姻有什麼想法,打聽姑娘願到哪個地方去,打聽她喜歡什麼樣的小夥子,是能弄點文墨的呢,還是幹活實在、勤快的年輕人。

愛喝點酒的袁明新大伯,心地是好的,隻要酒上了臉,他滿臉都蕩開了笑容,什麼話兒都好說,不論對方說什麼,他總是點著頭,嘿嘿嗬嗬地陣笑,回答人家:

“嘿嘿,好說好說,什麼樣的人兒都好說。你們沒得見嗎?我這個脾氣好說話。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耗兒的子孫打洞洞。我那麼女兒,和我是個脾性呀!好說,好說!”袁昌秀的阿媽,個麵容慈祥、行動緩慢的老伯媽,是韓家寨上出名的老實人,從來沒在大庭廣眾之前說過話兒。看到是來仃聽麼女兒的,她像好些善心腸的老人樣,概表示歡迎,但卻做不了主:

“你們曉得,現在這年月,不是我們年輕時候那年月了,我年輕的時候,嫁給這個老糊塗,硬是見也沒得見過麵。說實在的,我真生怕他是個瘸子、麻子。嗨,出嫁的半路上,還險些遭土匪搶去呢,說起來真怕人!現在哪有這種事兒?現在第得稱我那麼女兒的心。凡是昌秀喜歡的,我都喜歡。”一次兩次,十次八次,久而久之,人們看出來了,在這個三口之家裏,說了算話的,不是名義上是戶主的袁明新,也不是主持家務的老伯媽,而是這個年輕輕的心靈手巧的俊姑娘袁昌秀。

這就難辦了,有哪個人,敢於當著個未出嫁姑娘的麵,打聽她準備嫁個什麼人呢?

山寨上,四舊的風俗,差不多都破了。但在人們心理上,還有些舊風習難於破掉。比如說,過去的規矩,未出嫁的姑娘,任何人都不能主動向她打聽嫁個什麼人之類的事兒,誰要開了口,誰就是犯了眾怒。人們知道這是種舊風氣,但是大夥兒內心深處,還是不由自主地尊崇著它。

由於這樣,二十歲的袁昌秀,既沒和城鎮上的年輕小夥子有什麼聯係,也沒和遠近村寨的青年社員搭上橋。這也省了她好多煩惱和不安。大姐出嫁早,現在已是三四個娃的母親了,心思全在自己的家庭上,二三年才有機會來看次母親。二哥在縣裏物資局工作,討了個婆娘是縣城裏的人,也有了孩子,很少到韓家寨來。袁昌秀懂點事了,從二嫂子的言語行動中,她看得出,二嫂看不起這個處在山旮旯裏的婆家。三哥前三年參軍在部隊上,兩個月寫回封信來。屋頭隻有昌秀個人,裏裏外外,也離不開她。昌秀根本還沒想到自己的終生大事。

這樣個家庭,三個勞動力都是勤快人,在韓家寨是中上等人家了,袁昌秀也不願隨隨便便地離開溫暖的家庭。

二十歲上,她不但掌握管著全家經濟大權、糧食大權,也掌管著全家的“外交”和政治大權。她的態度,也是家三口人的態度。不過她點也不專橫,點也不逞強,父母的話兒她都聽,重點的活兒她都爭著幹,在每個社員都能盡份民主權利的群眾大會上,代表她家說話的,總是袁明新大伯,她從來不出頭露臉爭這個光彩。在韓家寨男女老少眼裏,袁昌秀是個勤快、孝順的好姑娘。

袁明新大伯在窯場、煤場上幹活,回來遲了,昌秀總是帶上個電筒去接他。今天晚飯之後的那陣雨,來得太突然,正吃完飯捧著根三尺長的葉子煙杆過煙癮的袁明新大伯,“呼”地下從板発上跳了起來,大聲叫著:

“拐了拐了,今天這陣雨要害老子了!”說著,他笨手笨腳地披上蓑衣,急急忙忙地往外趕,邊趕邊在嘴巴頭驚風扯火地叫著:

“我的那些磚瓦啊,要遭這陣雨衝成攤爛泥漿漿羅,造孽得很啊!”不等他走到院壩裏,袁昌秀就從裏屋跑出來,拉住父親的蓑衣說:

“爹,我去!”“你幹不了那事!”袁明新頭也不回地說。

袁昌秀笑著說:“不就是給磚瓦蓋上草簾子嘛!我手腳比你還利索些!”不等爹回答,她扯下爹的蓑衣,戴上頂麥草帽,亮著電筒,衝出了院壩。

袁明新收住了腳,粗糙的手摸著下巴,咧開嘴,意地“嘿嘿嘿”笑開了。他知道麼女兒能幹這件事,剛才那麼說,隻是跟女兒客氣客氣罷了。

袁昌秀冒著風雨,衝到寨子外磚窯旁邊的磚瓦場地上,爹白天做的磚瓦,都擱置在露天。這幾天,連幾個大太陽,袁明新想把做的磚瓦口氣曬幹,等下窯磚窯裝窯時,就能裝進去了。沒料到憑空來了這場雨,要是不及時把磚瓦蓋上,隻忽兒工夫,就會把這些磚瓦的泥坯統通砸成爛泥巴。

袁昌秀跑進茅棚子,把預先編織好的個個草簾子抱出來,遮蓋在磚瓦上麵。她會兒衝進茅棚子,會兒在磚瓦邊鋪遮,緊張得不亦樂乎。

等她把爹這幾天裏做的磚瓦全部遮蓋好,這陣雨正下得歡。袁昌秀決定在茅棚子裏躲過這陣雨,再回寨子去。

風吹著草簾子“呼呼”響,雨點子打在磚瓦場捶結實的黃泥巴平地上“噠噠”響。袁昌秀站在茅草棚子裏,亮著電筒,順手把爹的瓦筒布理好,又把雜亂的穀草束好,堆成個可以歇氣、抽煙的坐墊。姑娘可細心哩,她心裏說,爹做磚瓦做累了,點燃煙,走進這兒來,就能休息陣,也比坐在泥地上落心、舒適點嘛!

離茅草棚子不遠的磚窯裏,這窯磚正閉窯。縷縷白色的煙氣,在風雨之中,嫋嫋地橫飄過去,消散開來,慢慢地升騰上去。

雨勢猛,雨點子大,下過陣,烏雲散開,雨便漸漸下小了。

袁昌秀戴上麥草帽,扯了扯蓑衣,亮起電筒,踏著泥濘的田埂路,走回山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