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梗兩旁的青草上掛滿了雨珠子,撩撥著昌秀的褲管,會兒便把兩條褲管打得濕漉漉的。
走進了韓家寨,昌秀熄了電筒,踏著青崗石鋪成的寨路往前走。二十年來,對韓家寨上的每級石階、每條寨路的寬窄高低,昌秀都熟得像自己家裏樣,不用亮,完全能走。
走到拐彎處,前麵傳來陣喧嘩,幾支電筒朝壩牆、樹梢、院壩亂晃著,腳步聲踏得很重。昌秀聽聲音,就曉得是那幫上海知識青年,他們都在用上海話講著件什麼事,聲音大得能把睡著的人吵醒過來。昌秀剛要叫住他們,請他們嗓門放小些,幾句對話陡然灌進了她的耳朵:
“今朝是白走躺,腳也走酸了!”這是莫曉晨的聲音。
鄭欽世的聲調裏露出明顯的自我嘲諷:“哈哈,這是為革命嘛!哪能叫苦叫累?我們死都不怕,還怕腳走酸了?”“腳走酸勿要緊,”沈兆強的大嗓門在說,“程旭和慕蓉支逃走了,才是大事呢!”“篤定篤定!”知識青年集體戶的戶長陳家勤接著講,“慕蓉支決不會跑。程旭嘛,要逃也逃不走。”章國興說:“逮捕了程旭,對阿拉集體有啥好處呢?先進的牌子也靠不住了……”本來想叫住他們的袁昌秀,像被股辣煙嗆住了,嘴巴張開來,卻說不出話。上海知識青年到韓家寨三年多來,袁昌秀時常和那些姑娘們接觸,聽她們互相之間說家鄉話,有時候還取笑她們的怪聲怪調,像在講外國話樣。久而久之,尤其是和慕蓉支成了知心好友之後,圖好玩的昌秀也學幾句上海話。什麼“阿拉”就是“我們”羅,“不來三”就是“不行”羅,“阿木靈”就是“呆頭呆腦”羅,“今朝”就是“今天”羅……昌秀還真學了不少。盡管她講起上海話咬音很不準,可他們說的話,她基本上都能聽懂。
剛才從寨路上走過去的那幫上海知青說的話,她全聽懂了!
她像莫名其妙遭了打樣,簡直不敢相信,程旭會遭逮捕。
憑啥子逮捕他?是哪個要逮捕他?程旭他犯了什麼罪?他那樣個老實巴結的年輕人,除了看書就是出工、育良種,莫非也要被投進監獄?
三年多來,程旭和德光大伯、袁明新成了脾味相投、互敬互愛的好朋友。由於要育良種,程旭常到袁明新大伯的屋頭去,和袁秀也非常熟悉。德光大伯和袁明新都很器重程旭,他們不止次在昌秀麵前說過,這小夥子踏實、本份,待人誠懇,吃得起苦,是個好青年。昌秀也從比較、鑒別中看得出,程旭和其他些知識青年不同。般的知識青年,和山寨上的貧下中農,關係都很融洽,客客氣氣的。也有相處不大好的,像沈兆強、常向玲這些人,開閉口,叫社員都叫“阿鄉”。
和這些人比起來,程旭截然不同。他不是需要什麼了,才去社員家裏坐坐;他也不是圖好玩,消磨時間,去社員屋頭擺擺龍門陣;他更不是為爭個好名聲,對寨鄰鄉親們笑臉相迎,有求必應,拚命在各方麵逞強耍能,表現自己。他是頭紮進德光大伯的事業裏,泥裏來、水裏去,沒日沒夜地在研究水稻良種。衣服髒了,他不顧得洗;頭發長了,他沒想到去理;吃飯時間到了,他還不知道。他是專心專意地搞科學試驗,門心思琢磨怎樣提高整個高寒山區的糧食產量。有回,昌秀問他:
“程旭,你是上海知青,人家說,你們是南來的燕子北去的鳥,早晚都要飛的。你對育良種這麼熱心幹啥呢?”程旭既沒有像愛表態的陳家勤那樣,滔滔不絕地發通誓死紮根農村幹革命的宏論,又不像某些人那樣,自我吹噓番,或者是假惺惺地謙虛幾句,他睜大了驚愕的雙眼,反問道:“那麼,德光大伯六七十歲了,身體又有病,受了那麼多苦,他還那樣埋頭苦幹,圖個啥呢?”“他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呀!”昌秀故意說。
“我也是新中國的年輕代呀!”程旭很自然地說,“小袁,你想想,有了種抗寒、高產、不倒伏的良種,全麵推廣出去,那意義有多大。光我們這個縣,就有幾十萬畝韓家寨樣的高山水田,整個地區又有多少畝?……”不用多問了,昌秀知道,程旭是真心誠意地為高山人民育種。他不是想給貧下中農留個好印象,將來好早日抽調,才這麼千;他也不是想巴結哪個人,指望人家推薦他,才這麼幹。他是從內心深處願意這麼幹哪!
最叫昌秀心悅誠服的是程旭質樸、正直的個性。他不誇誇其談,也不會嬉皮笑臉開玩笑,更不搞吹牛、拍馬那套東西。
袁昌秀很看不慣韓家寨大隊主任姚銀章,也直率地對些知識青年講過姚銀章這個人的作風。可她奇怪的是,這個大隊的上海知識青年,對這個大隊主任都很尊敬。不論在哪種場合遇到姚銀章,知識青年們都要主動招呼他。男的要敬他支煙,女的也要露個笑臉。不知哪個最先興的,上海知識青年回家探親轉來,都要給姚銀章家送禮。有的是送大前門香煙,有的是送上海奶糖,還有送衣料、糕點、名酒、罐頭、魚鬆、鹹肉、火腿……厚顏無恥的姚銀章,是個貪得無厭的家夥,不管是用的和吃的,隻要送上門來的東西,他都收。不過他也講點人情,每個送他禮的人,都被他留下來吃頓便飯。事後,他就對人說,他沒白拿人家的東西,他也還了禮了,這是禮尚往來,沒啥關係。
袁昌秀甚至驚異地發現,慕蓉支也給姚銀章送禮。她不解地問:
“你為啥送他條香煙、兩包糖?”“這……”昌秀發現慕蓉支的臉微微有些泛紅,說話也口吃起來。“昌秀,我也沒辦法。現在的風氣就是這樣……再說我媽媽……”“你就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袁昌秀氣乎乎地責備道,“你也指望他將來送你進工廠、上大學嗎?”慕蓉支尷尬地轉過了臉,呐呐地說誰指望他……到時候,不要刁難就行了!”“啊,你是怕他阻攔你,刁難你啊!”袁昌秀鼓起了嘴,點也不饒人地說,“你以為他能當輩子大隊長嗎?難道你不知道,受賄是可恥的行為嗎?真正的共產黨員是不興這麼幹的嘛!你……我真有些失望。”“……”慕蓉支說不出話來,眼圈有些紅了。她內心深處,也很不願意做這種事啊!
昌秀從來沒有見程旭幹過這種事。程旭從上海探親回來,袁昌秀特別留神他到不到姚銀章家去,沒有,他沒有去!
德光大伯請他買的育種書,他買來了。德光大伯沒請他帶藥,他主動帶來了。袁昌秀請他買的朵塑料花,他也帶來了。除了這些之外,就是幾小瓶他自己備用的傷風感冒藥和蛇藥。袁昌秀故意問他:
“大家從上海回來,都給姚銀章‘燒香’送禮,你為什麼不去?”“我為什麼要去!”不易生氣的程旭這時候突然沉著臉說,“他是廟裏的菩薩嗎?是舊社會的大地主大資本家嗎?必須人人送禮,豈有此理!”昌秀板著臉說:“你是個憨包!”“是啊,是憨包。”正是因為這樣,袁昌秀也特別尊重程旭。她願意幫助他洗衣服、補衣服,願意向他請教問題,願意在園子裏掏些新鮮蔬菜給他,也願意從壇壇裏抓碗酸菜、泡豇豆給他就早飯。事雖小,禮雖輕,可也表明了昌秀鮮明的愛憎。
當聽清程旭要被逮捕的話時,昌秀驚得站住了腳,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黑漆漆的寨路,啥也看不見。雨後的風,帶著股宜人的濕潤味兒吹過來,昌秀竟覺得有點冷。直到滲透草帽的滴雨水,滴進她的脖子裏,她才清醒過來。
她再問自己:“這事兒,到底是不是真的呢?”平時,她總是對慕蓉支說,她能完全聽懂上海話了,至少能把意思全部複述出來。可現在,她不敢相信自己了。因為她確信,程旭這樣的人,是不會被人抓走的。
她決定要弄明白這個問題,打聽清楚。她僥幸地想,這些上海青年,聚在起愛講笑話,開玩笑,也許,那是他們打趣時說的呢!這些人,不是常拿程旭來取笑嗎?
袁昌秀不急著回家了。轉了個方向,她朝大祠堂集體戶走去。剛才那些知青好像說過,慕蓉支也出去了。這麼黑的天,她不在集體戶,就是找我去耍,不會走第二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