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昌秀走到集體戶門外,聽到灶屋裏片議論聲,心知他們都還沒睡,便放開嗓門叫起來。
慕蓉支聽到袁昌秀叫她,欣喜她這叫給自己解了圍,疾忙在灶屋知青們眾目睽睽之下跑出了大祠堂。
到了門外,袁昌秀把拉住她,就往僻靜處走。
“昌秀,有什麼事兒?”慕蓉支開始奇怪了,袁昌秀這麼神秘幹啥?
“小慕”,昌秀急促地說:“剛才,我在寨路上聽你們那些男知青說,有人要逮捕程旭,是真的嗎?”慕蓉支的手抖動起來,她愁嘁嘁地說:“是、是真的,不過,你……”“哎呀,那可怎麼辦呀?是誰要抓他?他犯了什麼罪?他知道不知道?”昌秀不等慕蓉支講完,迭連聲地追問起來。
“你輕聲點。”慕蓉支憂心忡忡地說。隨後,便輕聲細語地把事情的原委講了遍。
“那,那可怎麼是好啊?”昌秀惘然地說,“小慕,你想過沒有?”慕蓉支悒鬱不安地說:“我、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是好。”“唉!”昌秀跺了跺腳,焦急地說,“既然是人家要害他,為啥不躲躲?這個大憨包。”。
慕蓉支沒有回答,淚水又順著她的臉頰淌下來,不由自主地抽泣著。
昌秀聽到她的哭泣聲,眨了眨眼,驚異地瞅了瞅她,說:
“你哭啥喲,哭沒得用啊!走,找我爹去,想想辦法!”說著,不容慕蓉支講什麼,拉起她的手就往自己屋頭跑。袁明新正坐在堂屋裏,眼巴巴地等著昌秀回家來。他等得有點焦急了,給磚瓦蓋草簾子,要得了多少時間?向做事利索的麼女兒,怎麼還沒回家來?雨都停了好陣了。
他敲落了三尺長的煙杆上的煙灰,準備起身出門去看看女兒,昌秀拉著滿臉愁容的慕蓉支,走進堂屋來了。
袁明新見小慕哭唏唏的,以為是集體戶裏知識青年之間鬧了架,小慕受了委屈,昌秀拉她來勸慰番呢。他邊拉出條板凳來,邊關切地問:
“小慕,你和哪個鬧架了?”“爹,出事啦!”袁昌秀把小慕推到板凳上坐下,急不可待地瞪著眼睛說:“公安局要抓程旭……”、“啊!”袁明新大伯驚得渾身抖了抖,手中那根三尺長的煙杆,“篤”聲落在堂屋地上。“是昨個回事?”袁昌秀和慕蓉支愁容滿麵地你言我語,把公社傳來消息,以及程旭對這件事的態度,簡單說了遍。
明新大伯聽兩個姑娘這麼說,神情慢慢鎮定下來。他拾起長煙杆,坐在板凳上,嘴咬著沒有裹上葉子煙的煙嘴,“巴噠巴噠”空抽了陣,好半天才思索著說:
“這事兒,有點攪呢!”“爹,你快拿個主意吧,光評論有啥用?拿出管用的法子來呀!”“管用……的……法子?”明新大伯重複著,喃喃地說,“事情連帶得廣,想想,我要好好想想……”兩個姑娘自然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任何人插手進來,都要擔風險的。她們雙雙拉著手,在板凳上肩挨肩坐下來,四隻眼睛期待地望著袁明新大伯。
明新大伯今年近六十歲了。前四十年的歲月,他過的都是苦日子?十二歲開始做田,挑糞、鏟護田埂、打田、栽秧、薅草、撻穀,個小娃娃呀,年到頭,守著從地主家佃來的幾畝水田,沒日沒夜地幹。為了養活挖煤燒炭時壓斷了腿的父親,為了給媽擔點愁苦,他的眼睛,隻看到租來的那幾畝田。誰知道,連做了四年,年年的收成隻夠交租和留種,割回家來的,隻有幾大捆穀草。袁明新這才知道,韓家寨地區的高寒水田,根本無法在產量上奪豐收。怪不得俗話說:寧栽十天黃秧,不種夜冷田。無霜期短促,你下再大的勁兒,花再多的力氣,寒霜降,冷水浸,結的不是黑殼殼穀,便是癟穀,能打幾斤糧食?地主的租子兩不少,勞碌年,自家吃什麼呀?那不是給人白幹嘛!氣之下,袁明新大伯在十六歲上,退了佃租,發誓從今往後,再也不在韓家寨做田了!他東拚西借,湊了筆盤纏,出外學手藝去了。
三年之後,有誌氣的明新,學會了兩門手藝回到了韓家寨。門手藝是在青杠坡上觀察煤脈,另門手藝便是做磚做瓦燒窯子。明新大伯有了這兩門手藝,滿懷信心地回到韓家寨來實指望能養活父母,過個粗茶淡飯的窮苦日子。哪曉得,煤脈是被他眼認準了,可挖煤老二挖出的煤,不是被山主霸了去,便是給地主包下了。在那直不起腰來的煤洞裏,窮哥子們照舊要給塌方壓死,給料想不到的水倉淹死,給瓦斯毒死。件件的慘事,使得明新大伯閉緊了雙眼,再也不敢去給窮哥子們看煤脈了。做泥打磚燒窯子這門手藝,總能勉強糊口吧,累日累夜,飯是有的吃了。可經明新大伯的手,燒出了不知幾百窯磚,統通給遠遠近近地主、富農和鎮子上的老板拖去了。他家屋頭,蓋的還是茅草房,砌的還是泥巴牆。
解放之後,明新大伯的這兩門手藝,才算是真正派上用場了。二十年來,韓家寨大隊的社員,家家修起了寬敞明亮的磚瓦房,每幢房屋的磚瓦,都是經他的手燒出來的呀!他不但是磚瓦場的老師傅,還是大隊煤場的顧問。經他認準的煤脈,架上廂枕木,確保不會坍塌了,往裏挖,準出好煤。韓家寨大隊的塊塊煤,燒起火來無煙無味,遠近聞名,連有些有名的大工廠,都想要韓家寨煤場的煤,想開大卡車來買。無奈通韓家寨大隊的路,隻有條馬車道,卡車開不進來。工廠催著縣裏和公社、大隊,快些修公路,社員們也再地要求修通這條公路。嚷嚷有二三年了,隻是因為沒錢買炸藥,沒錢買鋼釺、二錘、十字鎬,沒人組織隊伍,還沒動過手。
應該說,袁明新大伯燒窯、觀煤脈,活路夠忙的了,生產隊裏把他看作副業上的台柱,他要躺倒了不幹,磚瓦窯無法燒,煤場開不了工,韓家寨的兩大副業,都隻能停工熄火羅!正因為這,隊裏從來也沒叫他下田上坡幹農活。可明新大伯直忘不了小時候悃租地主的水田時受的氣。地主早已打倒了,但韓家寨的糧食產量,總是上不去,年年要吃回銷糧,摘不子窮帽子。“四清”之後,聽說韓德光下決心提高水稻產量,要育良種,明新大伯滿心支持,硬是抽出時間來幫韓德光當下手。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姚銀章上了台,韓德光挨了批,明新大伯肚皮都是氣。他忿忿不平地去責問造反當官的姚銀章:
“育良種有啥錯?你要這麼整人?”“大伯,這可不是我的主意,這是上頭的意思。”姚銀章曉得袁明新是整個大隊副業上的台柱,自己要用零花錢,少不了也要到磚瓦場、煤場的出納那兒去借支。再說這個人是般社員,沒有必要整倒他,對他也就客氣點。每次他來責問,姚銀章總像買點他的麵子似地遷就他,說:“現在的形勢是這樣啊!”韓德光被整得死去活來,沒人敢搭理他,氣得明新大伯也悶悶不樂。上海知識青年到了韓家寨,姚銀章向全大隊的知識青年介紹情況時,把韓德光也像地主富農樣,作為牛鬼蛇神向他們介紹了。這些遠方來的小青年,懂個啥呀!他們隻曉得和牛鬼蛇神劃清界限,還能去和德光說話?德光被姚銀章整臭了!明新大伯擔憂地想。
嗨,出乎袁明新意料之外,偏偏出了個程旭不信邪,他就是和韓德光親熱,還再次提出來,要育良種,在這個黑雲蓋住頭的時候,他敢於這麼說,就叫袁明新對他另眼看待。
這小夥子,還真有股勁,不是那種朝熱,朝冷的小青年,三年來,他天天都保持著最初那股勁兒。明新大伯由驚訝到信任、由信任到欽佩認定有這小夥子的聰明才智和那股鑽勁,良種準能育出來。’德光不便出麵,好些事兒,是袁明新和程旭合著幹。三年來,袁明新開始了解、熟悉這遠方大城市裏來的青年人了!他點也不像陳家勤那風流小夥,說出來的話,和報紙上差不離,盡朝著大夥兒讀書樣念,也不覺得膩味人。程旭這個人,說話不多,是,二是二,懂便懂,不懂就問。光是袁明新帶著他,不知走過遠近村寨多多少少老農的家,向人家打聽天時、地利、水情、種子情況。開初,他山區話說不好,咬音不準,從來沒離開過本鄉本土的老農聽不懂他的話,他就使勁學。他隨身那個小本本上,也不知記了多少條農諺。
功夫不負有心人哪!通過三年來的摸索、試驗、對比、鑒別,他們總算選出了兩種各具不同優點的良種,“七月黃”和“珍珠矮”,今天剛剛開始授粉,滿懷希望地等待著新品種成熟,明年觀察它的生長情況呢!明新大伯心裏說不出地喜悅。哪裏會想到,晴天裏打雷,公安局要逮捕程旭了!
“爹,你想出辦法沒有啊?”昌秀忍不住這種難耐的沉默,惴惴不安地追問道。
袁明新瞥了女兒眼,納悶地說:“要找運輸隊、建築隊、供銷社、老農、挖煤老二我還有些辦法。這事兒,要找公社主要幹部打聽打聽,是咋個回事,我還沒那麼大的麵子呢!”“那、那你說怎麼辦呢?”昌秀逼著自己的父親。
慕蓉支也淚汪汪地說:“最好給公社幹部解釋解釋……”“隻有找德光去!”袁明新“呼”地下從板凳上站起來,拿定了主意說,“德光原先是大隊長,和公社幹部人頭熟。我聽說,前幾年被打倒的公社書記伍國祥,現在又當上公社主任了。這人和德光最熟,隻有讓德光去找他問問,看是怎麼回事了。”“走,我和你路到德光大伯家去。”昌秀跳起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