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去慕蓉支也要求道,“我和你們道去!”袁明新為難地瞅了瞅兩個姑娘,遲疑了下,說:“德光是遭監視的,你們去,怕……”“爹,怕個啥喲,都快半夜了,還有誰看見。”袁明新又瞧了瞧慕蓉支,說:“小慕,已經半夜了,你個姑娘家,早點休息去吧!”慕蓉支急了:“明新大伯,你、你讓我去吧!”“爹,讓她去吧。她是程旭的……”昌秀不便說下去,使勁搡了搡父親。

袁明新頓時醒悟過來,他點點頭,說:“那就齊去吧,三個人路,腳步放輕些……”他們仨,走出院壩,順著寨路,朝東頭德光大伯家走去。

1.

韓德光老漢的身世,這幾年裏是幕悲劇。

解放前他是地主的長年幫工,家幾口人,都死在饑寒交迫之中。他仗著自己年輕力壯,在生死線上掙紮。清匪反霸那年,他豁出命來跟著共產黨、解放軍和土匪惡霸們鬥。土改時,作為韓家寨團轉幾個鄉裏頭批積極分子,他加入了中國共黨。從那以後,搞互助組、鬧合作化、建立人民公社,戰勝自然災害,韓德光都是韓家寨上的領頭人。他從個大字不識的貧苦農民,變成了個基層黨組織的骨千。韓德光處處帶頭,吃苦在先,享受在後。黨號召學文化,幾十歲的德光大伯,也買來了筆和紙,堅持每天學幾個字,能達到看文件、寫信、讀報的文化水平。黨怎麼說,他怎麼辦,決無二心。

解放二十多年了,他和老伴唐梅蓮仍然住在泥牆茅屋裏。有人對他說,寨上條件差的人家,也欠著集體的錢,先蓋起了半邊屋,你也蓋間磚瓦房吧。他擺擺手說,黨支部有計劃,這幾年的磚瓦要支援遷進山來的廠礦,我不能破這個例。公社裏有規定,每個大隊長年可以補貼百個勞動日,大隊會計年年給他算上這千個工分,他年年要會計減掉。

別以為韓德光家富裕,三個女兒先後出嫁了,兒子在煤礦上幹活。子女們知道老兩口都在隊上幹活,也不幫補家裏。兩個老人,靠工分過日子,還得精打細算,勤儉持家。

在農村裏當幹部,總有那麼些人,有意無意地捧著他。來寒衣了,評給他家件;來棉被了,評給他家床;過年過節,遠親近鄰的,有端肉來的,也有提雞蛋來的;還有好些,說也說不清的,差不多每個家庭都有來往。德光大伯對所有這切,都概回絕。他對至親好友說:“我要不當著大隊長,你們送來的東西,我可以收。就因為當著大隊長,我不能收你們的東西。”他穿身打著補釘的土布衣褲,在田頭幹活,到坡上薅土,鑽進煤洞拖煤,蹲在窯子裏出窯……帶頭搞生產。他講求實事求是,既反對虛報浮誇,也反對瞞產私分。第五生產隊的會計,就因為弄虛作假,被他撤了職。

第五生產隊是個小寨子,地處那條穿峽過嶺的河邊,當地人也叫河邊生產隊。河邊生產隊隻有二十三戶人家,有十九戶姓姚,家族觀念還很強。這個隊離韓家寨大隊其他寨子都比較遠,地勢比較低,又是引河水灌的田,水稻產量比其他四個隊髙。可這個隊常常仿著其他四個隊報畝產量。姚銀章當了三年會計,頭年他搞兩本帳,被韓德光及時阻止,沒搞成。第二年他變換花樣,分了幹穀子,他說分的是濕穀子,每百斤算七十斤,居然瞞過了人。德光大伯對全大隊的產量,心裏都有個估量,年終統帳時,發現了五隊的產量有問題。他到河邊生產隊去住了幾天,經過調查研究,發現了姚銀章玩的鬼。他要姚銀章在全大隊幹部會上作檢查,到來年發放回銷糧時,按五隊的實際產量,沒有給五隊分配回銷糧。到了第三年,姚銀章不但不改正錯誤,反而倚仗著他在五隊姚姓族中有威信,又搞開了瞞產私分。事情被揭發之後,鑒於姚銀章屢教不改的惡劣作風,多次欺上壓下,在糧食問題上玩弄陰謀詭計,經韓德光提議,撤了他的會計職務,要他在全大隊的群眾會上作了幾次檢查。

四清運動時,地委的柯書記在韓家寨大隊抓工作。廣大貧下中農堅定地走社會主義道路,決心治山治水,因地製宜,艱苦奮鬥,改變山鄉麵貌。柯書記臨走的時候拉著韓德光的手說:“德光同誌,形勢很好啊!你輩子都在種水稻,輩子受產量過低的氣。看到沒有啊,你們這帶高寒山區,主要矛盾是種子,沒有適應你們山區的良種,這水稻產量,還是上不去!”“我思量這個問題,有好幾年了!”韓德光點點頭說,“解放十幾年來,先後從外地引進過十幾個良種,可到了我們這兒,這些良種硬是不結穀。”柯書記偏著頭,凝神思忖了陣,說:“看來,你們不能盡引人家的良種。要創,要自己培育種的新的良種,毛主席號召我們共產黨人積極投入階級鬥爭、生產鬥爭、科學實驗這三大革命運動。德光同誌,在育種這件事情上,你也要帶個頭啊!”韓德光怔了怔,遲疑不決地攤開手說:“老柯同誌,你看,我識字不多,使力氣幹活還行,鬧科學實驗,那需要讀過厚本本書的人呀……”“德光同誌,你見困難就止步了嗎?”地委第書記直率的批評使德光大伯發急了我啥時見困難退過步,我……”“哈哈哈,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脾氣。”柯書記朗朗地笑著說,“德光同誌,要育出了這樣的良種,那就不隻是提高韓家寨個大隊的產量,眼光要放得遠點。全縣有幾十萬畝這樣的水稻田,整個地區有幾百萬畝。你想想,每畝增產百斤,幾百萬畝水田能增產多少糧?怎麼樣,到這座火焰山上去闖闖吧?”德光大伯給柯書記說得眼睛輝亮起來,他漲紅了臉,緊緊地握著柯書記的手說:

“要得!我挑起這副擔子朝前走!”從那以後,德光大伯當真搞起水稻良種的試驗來了。他召集大隊裏有經驗的五六個老農,成立了個顧問小組,向他們討教;他托進城的社員,買回了本又本關於水稻種子的書來看;他搜集了包包水稻種子,本地和外地的,裝進楠竹筒筒裏;經大隊黨支部討論決定,從生產隊裏劃出四分水田,給他作試驗用。德光大伯有空就蹲在這四分水田的窄田埂上,細細地觀察著坰坰各不相同的水稻良種的生長發育情況。頭年,九六五年,他在四分水田裏試栽的十七種外地良種,恰逢秋霜早降,到了白露穀穗還沒句頭,秋後隻割到幾捆稻草,連種子也沒收上來。

這來,引得韓家寨人說閑話了。有人道:“老莊稼人,泥腳杆子,還能搞啥子科學試驗?那不是鬼扯嘛!”但也有人為德光大伯辯護:“哇啦哇啦說風涼話算個啥,生個娃兒肚子都要痛哩,哪能求百事順風?”“我早說過!”富裕中農韓德才嚷嚷得最凶,怪活也最多,“髙寒山區坡高水寒,老天爺的脾氣怪,那是生成的鼻子眼,改不了相。德光他非要幹,這下好,心血、勞力白花了。來來來,你們看看,那坡上長的野草草,也比德光試驗田裏的穀草長呢!有那麼多工夫,不會去悶倒腦殼睡大覺?”袁明新大伯常抽空來看看德光大伯的試驗田,見割上田埂的幾捆穀草,也有點泄氣,勸他說:

“算了吧,老哥子,我們這地方是栽碗,收鍋。你這搞,栽下去隻見茅草不見穀,怕叫人笑話哩!”“不怕!”德光大伯說,“種就出好穀,還要這試驗田幹啥,來年再幹!”九六六年,他重又籌集了不少種子,栽進試驗田裏。這次,他提前泡了穀種,趕早撒了秧,移栽的時候,他把窩窩秧苗小心翼翼地插進濡濕的試驗田。大隊的工作忙,他整天不得空,天三頓飯端著飯碗蹲在田埂邊吃;每天夜晚,他打著電筒,或是提著馬燈,守在田埂邊,坰坰地察看秧苗的長勢,把每點變化記在小本本上。他這樣沒日沒夜地幹,從來沒要記工員給他多記個工分……穀秧還沒出穗,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消息個接個地從廣播裏傳來,報紙上發表了篇又篇專論,在外地工作的子女、親屬來到韓家寨,也興致勃勃地談論他們那兒的情況……這切,都從不同的角度告訴山寨上的人們,文化大革命正在全國各地轟轟烈烈地掀起來,學校沸騰了,教育界熱鬧了,接著是文藝界、工礦企事業單位,然後波及到各行各業。紅衛兵在造反,大字報上了街,人們在串聯、在辯論、在批判揭發,社會上的各種勢力、各種人物古腦兒都擁了出來,競相表演,爭著嶄露頭角。曇花現的風雲人物像雨後的葷子似地冒出來。派頭們在聲嘶力竭地吼叫,跳梁小醜們在跺腳舞手地高喊。許多具有權威的人物被打倒了,許多神聖的東西被砸爛了,許多人心目中美好的事物被潑上了汙穢的墨汁。仿佛切的切都給顛倒了。終於,文化大革命的狂飆也在韓家寨團轉掀起了波濤,德光大伯看到人們身上的革命熱情,看到轟轟烈烈的場麵,是多麼地高興啊!但是,疑惑不解的事件也起起發生了。德光大伯聽說,人們綁架了公社書記伍國祥。這是怎麼回事?別人他不了解,伍國祥他了解哪,難道他也犯了罪?德光大伯忿忿不平了,他要離開韓家寨,到公社去,和綁架伍書記的人辯論,問問他們,居心何在?有消息靈通的年輕人拉住他,勸他說,快莫去呀,這事兒不奇怪,不但公社書記遭鬥,縣委書記也在挨批,甚至地委柯竟書記,也在城裏被架在車子上遊街呢!到省城去的人回來說,貼省委書記的大字報,街頭、馬路上隨處可見……這是怎麼回事啊?耿直、忠誠的德光大伯不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