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在發展,鬥爭在深入。廣大貧下中農和社員群眾,也在鬥爭發展中提髙了認識。人們在議論,地主分子在隊裏幹活,照樣有工分,為啥德光大伯幹活沒工分?是要逼出人命來嗎?還有沒有“給出路”的政策?德光大伯算哪號的階級敵人?姚銀章迫於眾怒,勉強答應給韓德光記工分,撤除了對他家的監視和勒索。但是,他仍不許韓德光下水田幹活,繼續叫他個人放牛、看馬、割草,幹沒有人和他接觸的農活,說是“勞動改造”,“立功贖罪”!

看上去,德光大伯確是孤獨啊,他拄著拐仗,慢吞吞地爬坡登山,攆著水牛、黃牛,牽著馬蹓躂。可他的心,還在水稻良種上麵,他咬著牙說,是公社社員,卻要吃國家的救濟糧、回銷糧,不害臊嗎!眼看著姚銀章在大隊裏搞做活拖大幫,結幫營私,嚴重挫傷了社員的社會主義積極性,個共產黨員,能視而不見嗎?不,不能讓他把韓家寨的糧食產量,折騰得倒退到解放前產量上去啊!

可怎麼樣搞育種呢?誰來幫助自己呢?

這時候,大隊裏來了上海知識青年,德光大伯心裏陣喜悅:這些年輕人都讀過書,有知識,要能來育種,可好啦,我也不愁了。

姚銀章給了他這種想法當頭棒,他在向知識青年們介紹全大隊有幾戶階級敵人和專政對象時,頭個說的就是韓德光。說這老家夥是社會主義革命時期的主要革命對象,是全大隊最壞的反動分子。這批年輕、幼稚的小青年,誰還敢接近他呀。幾個不曉事的小夥和姑娘,還常常在背後指點著他悄悄地說:這是個壞家夥!

德光大伯耳朵不聾,聽得很清楚,回到屋頭,他又頭栽倒了。他並不恨這些遠方來的年輕人,他們不了解實情呀!可恨的姚銀章,他把自己作為“階級敵人”向知識青年介紹,手段多麼毒辣,心理多麼卑鄙啊!自己在知識青年心目中是這樣的椹畫像,有哪個人,還會來接近他呢?有哪個人,還會幫助他這身似朽木的老漢育良種呢?

德光大伯傷心地哭出了聲。

老伴唐梅蓮問他:“你哭啥呀?又想育你那良種啦?算了吧,專政,批鬥,打罵,賠產,你還少受了罪嗎!咬咬牙,保住你這條老命吧!等你的事情鬧清了,再搞育種也不遲啊!”悲忿難抑的德光大伯,伸出雙枯瘦的手說:“我不能看著莊稼人盡吃別人種出來的糧,不能看著姚銀章把社會主義的韓家寨變成他的小天地,我還沒被開除出黨哩,隻要還有口氣,我就不能等,要幹!”“哎呀呀,你少說幾句吧!”了解德光大伯的唐梅蓮急得滿臉皺紋擠成團,擺著手說:“你千得過姚銀章那壞小子嗎?他在公社、縣裏都有幫人,腰杆上箍著鐵圈圈,硬著呢!你過去向縣委檢舉、揭發過的那個啥子龜兒幹部薛斌,現在是縣革委會主任。他們上下串通,比豺狗大貓還凶哩!”“呸!”。德光大伯上了火,臉漲得通紅,跺著腳說:“我偏不信他這幫人把天地也能遮住!我偏不信個個年輕人都跟著他跑!總有人,眼睛看得出個水清水混,辨得明是非黑白……”說過這句話沒幾天,德光大伯就遇到了知心人,開始了他新的育種生涯。

那是知識青年們到達韓家寨後沒幾天的個晚上。

山頭上壓著層層黑雲,峽穀裏吹著凜冽的寒風,地麵上稀渣渣的,腳踩上去,滑溜溜滑溜溜的,不小心就要摔跤。初春返暖之後,櫻花、李花開過了,泡過的穀種撒進了秧田,已經冒出了嬌嫩嬌嫩的芽子,誰會想到,陰曆三月初頭上,還會出現倒春寒,飄夜的雪花。

淩花沒全化盡,出土的嬌嫩的秧芽子,全部被倒春寒凍死了。

德光大伯趁著春寒之夜,個人,摸黑拄著拐杖出了寨子,來到了秧田邊。看到好幾畝剛出土的秧苗全凍死在苗床上,貼著冰冷稀濕的水田裏,有的露了根,有的被縮成截線,德光大伯顫巍巍地蹲下身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摸著冰冷的春寒秧田。

要知道,這些秧苗死,等倒春寒過去,再泡穀種,撒秧,又要晚半個節氣了。秧苗晚了節氣,栽插勢必延緩,成熟就更要拖遲。本來年年怕秋寒早降的高寒山區,眼看又要遭個大歉收年了,怎不叫人心焦如焚啊!

想到這兒,德光大伯心痛欲裂,幾年來的經曆,峽穀那兒吹來的寒風,眼前的死秧,全在他身前搖晃起來。他渾身陣發抖,血脈急湧,頭重腳輕,屁股坐倒在濕潮潮的田埂上。

“哎呀!”身後傳來聲驚叫,隨而,個年輕人飛步跑來,伸出雙手,使勁地扶起了德光大伯。

風吹散了空中的黑雲,彎下弦月亮懸在半空當中,撒下清冷的光輝。

德光大伯睜開雙眼,眨了又眨,看清了,眼前站著的是個消瘦的年輕人。臉是陌生的,衣著也和韓家寨的農村青年不同,他穿著身藍卡其服裝,顯得清秀而又文弱,德光大伯立刻明白了:這是個新來的上海知識青年。

“老大爺,你家住哪兒?我送你回去。”青年人誠懇地對他說,“外麵冷啊。”德光大伯心裏暗暗思忖,這個遠方來的年輕人,並不把我看成是壞人哩,他喚我“老大爺”。盡管這樣的稱呼,還是有世以來頭次,德光大伯心裏卻是很欣慰。他第眼看到這青年,就留下了個好印象,便轉過了身子,讓青年扶著他,走回自己家裏去。

德光大伯的家,是韓家寨上唯的泥牆茅屋,最好認,姚銀章介紹情況時,也講過。可這個青年,並沒嫌棄他,順著寨路,把他送進了屋裏頭。

點上油燈,青年人轉身欲走,德光大伯招手叫住他:

“你,坐坐。”青年順從地在板発上坐下,雙深邃的目光打量著這間簡陋到極點的屋子。

“你是新來的上海知青?”青年默默地點點頭。

“貴姓?”“我叫程旭。”“喔,小程,”解放後直在擔任幹部的德光大伯,習慣地這麼稱呼程旭,他微露出笑容,問:“這麼冷的春夜,你不睡,到寨外來幹啥?”“我?”程旭不是不知道對方是個“專政對象”,他聽過姚銀章的介紹,也遠遠地看見過這個老農幾次,要是白天在寨路上,他還不敢同這個老農民講話呢。但眼見人家跌倒了,能不去扶他嗎?再說,他不是地富反壞,是靠了邊的幹部。程旭內心深處自然聯想到自己的爸爸。他對跌倒了自己爬不起來的老農民有股同情感。初初和他見麵,他就覺得韓德光不是像姚銀章說得那麼可怕,倒是怪可憐,怪有感情的。你看他,我還沒問他為啥半夜出來呢,他倒先問起我來了。程旭照實說:“我、我在想……”“想什麼?”“想上海,想家……”“噢,那是免不了的。”德光大伯笑微微地說,“幾千裏路,頭次離開家,到山寨來單獨生活。吃、喝、住、行都和大城市不樣嘛!待過些天,和社員們搞熟了,你就會習慣了。”像股涓涓細流,流進程旭的心田,這些通情達理而又豁達的話,叫程旭感到非常溫暖。老農的話,不像姚銀章說的那些大道理樣生硬,對當時又孤獨又不習慣的程旭來說,這是很大的安慰了。

他睜大雙眼,凝望著這個滿身補釘,身邊無兒無女,家裏窮得叮當響的老農民,忍不住問:

“那你,年紀那麼大了,深更半夜,還跑到寨外田邊去幹啥呢?”已經整整有三年,沒人和德光大伯談起生產,沒有人這麼關切地問過他了。這個小程,盡管是出於好奇,提出了問題,還是勾起他的話題:

“我是為凍死的秧苗焦心哪!這幾畝秧苗死,節氣就給誤了,秋後隻有到田頭去割茅草喂牛羅!唉,這年,又是大歉收;明年又要伸手向國家要糧啦,唉——”“啊!‘階級敵人’‘專政對象’這樣為集體的事業焦心!”在程旭的心靈上,二者之間怎麼也劃不上等號。他怔怔地望著這個老農,疑惑地問:

“這是什麼道理呢?”“啥道理,沒良種唄!”德光大伯語中的地說,“我們這帶山區……”於是,他便情不自禁地講起了高寒山區的條件限製,由於沒水稻良種,自古以來低產歉收的情況。德光大伯的聲音低沉,語氣誠懇,字句,動情地娓娓道來。程旭聽得瞪大了雙眼,忘記了這是深夜,坐在個“專政對象”的屋裏了。德光大伯的話,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靈。在程旭的思想中,農村這個概念,總是同報紙上報道的先進典型,同書本上學到的課文,同畫報上登的照片樣,不是鳥語花香,便是流水潺潺,河網密布,豐衣足食。電線杆根接根,勞動中笑聲歡語,山歌不絕。沒想到,這個老農民第次用真摯樸實的語言,給他講起了韓家寨的實際情況和關鍵問題。聽完了,他望著滿臉愁雲密布、唉聲歎氣的老農,不由自主地問:

“那,你們為什麼自己不育良種呢?”“育良種?”這個年輕人,真有股初生牛犢不畏虎的雄勁兒。德光大伯的心跳得快起來,眼光也閃亮起來,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出這個問題來呀!德光大伯決心進步試探他下,他苦笑了笑,說:“育良種,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難在哪裏?”“你不知道吧,我就是為育良種,才遭了整……”“這是怎麼回事?”程旭的臉上露出股詫異的神情,十分坦率地問。他確實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德光大伯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其他的意思。幾年來,從來沒對外人講過的經曆,刹時間全湧上了德光大伯的心頭,以種從未有過的強烈願望,噴溢出來。德光大伯歎了口氣,輕輕地站起身來,從牆壁上提過件蓑衣來,把窗子遮上,不讓屋裏的光,招惹了別有用心的人。隨後,他又在板発上坐下,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