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起來就長了……”“老大爺,你說給我聽聽吧!”程旭被這段對話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誠懇地要求道,“我很想知道山寨上的真情實況呀!”話語是真摯的,神情是莊重的。這些德光大伯全看得出來,他決定把憋在心頭的願望全講出來。他不是不知道,這樣講出去了,萬這小夥子嘴不嚴,漏了出去,是要加倍挨整的。但他不怕!再說,看得出,這是個正直的青年,也許,他聽了自己的話,真會助臂之力,挑起育種的擔子來呢!德光大伯是個質樸、踏實的農村基層幹部,般地來說,他的眼光是很敏銳、很少看錯人的。
燈如豆。山寨上家家戶戶都安有電燈。本來,德光大伯家的茅屋裏也有兩盞電燈,但自從被揪鬥以後,姚銀章借口不讓韓德光夜間搞陰謀活動,粗暴地把接到他家的電線扯走了。這些年來,德光大伯和老伴兩個,夜夜都隻能點起煤油燈打發時間。這時候,在油燈昏暗淡弱的光影裏,德光大伯和程旭兩個,促膝相坐,個在輕聲細語地講,個在凝神屏息地聽。
春寒之夜,屋裏沒有生火,有種浸骨的寒意。從條條絲絲的的泥牆縫隙裏,冷風像小刀子樣刺進屋來。夜是深沉的,風在樹林子裏呼號著,山穀裏仿佛有頭受了傷的猛獸在怒吼。
程旭雙沉靜的眼睛越瞪越圓了,隨著德光大伯的講述,他的眼裏愈發閃爍出驚愕的光。啊,現實生活,又給他捅開了扇關閉著的窗子,看到了幕從未看到過的真實景象。為了全大隊人的利益,為了整個高寒山區將來奪高產育良種的老貧農、共產黨員大隊長,會被這樣給人整得死去活來。而整他的人,現在卻冠以大隊主任的高位,掌著韓家寨的大權。這事兒,難道不需要思索嗎?該好好想想啊。剛剛下鄉的程旭,還很幼稚、單純。父母親的遭遇,在他的心靈上留下了銘心鏤骨的創傷。如果說,這時候,他對父母遭受到的厄運隻是抱著種懊喪的想法的話,那麼,頭次認識德光大伯,聽了他的敘述,他開始把這兩件絕不相關的事情,聯係在起,往深處去思索、去考慮了。
很顯然,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做的事兒,是對的。他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是受到了迫害。那麼,爸爸媽媽是怎麼回事呢?爸爸媽媽的事情看上去要複雜些,有人不僅說他們是走資派,還說他們是黑幫,黑線人物,叛徒,特務。但眼前這個老人,沒有曆史問題糾纏,他也受到這麼大的迫害啊。看起來,確實是有許多事情,該細致、透徹地好好想想了!為什麼近幾年來,會出現這種人妖顛倒、是非混淆的情形呢?
程旭的身體是單薄的,他的個性是深沉的,由於他自小就有的病,他做事情都是遲緩的。但是,他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有顆青年人火熱的心。這時候,內心裏那青春的火焰,熊熊地燃燒起來了。他湊近老人的身旁,激動地說:
“老大爺,你做得對!這育良種的事兒,得繼續幹下去!你身體不好,我幫著你!”德光大伯的眼前陣閃亮,好似那黃豆大點的油燈光,下變成了照亮全室的陽光。他胸懷裏升起了盆火,暖烘烘的,幾年來,第次,他眼角邊皺攏了的紋路舒展開來,翹起嘴角笑了。他笑得很輕,卻是很快活,很高興。兩行熱淚,從他的眼眶裏溢出來,沿著瘦削的雙頰,慢慢地往下淌著。他蟎動著嘴唇,好半晌沒有講出句話來。真沒想到,眼前這遠方來的年輕人,會有這麼大的勇氣,這給了老人多大的安慰呀!
他又笑又哭地伸出顏抖的雙手,把抓住了程旭的手臂,重重地搖了搖,道:
“你,這話當真?”程旭微微點頭,表示自己拿定了主意。
初初和程旭接觸的德光大伯,還不熟悉程旭沉默寡言的個性。他看這年輕人隻是點點頭,以為他意誌不堅定,收回了雙手,思忖了片刻道:
“小程,你再好好想想,育種這件事,不是像趕場逛街那樣輕便,這事兒,要擔風險,甚至還要像我這樣,遭整哩。你年輕,還是……”“不,老大爺,是對的事兒,我就敢條道路走到明!不怕!”“不怕?小程哪,種莊稼的學問大得很,難得學啊!”德光大伯字頓地說,“翻弄泥巴,不像翻弄嘴皮子那麼輕巧。你到了我們山區,翻過大坡嗎?”“翻過。”“累不累?”“累得氣直喘,腳彎子裏打抖。”“是羅!育良種這條路,就像爬上坡道那樣,路上彎彎拐拐,忽上忽下,是件費力不討好的事!”程旭聽得出,老人是提醒他作好艱苦奮鬥的精神準備哩!他低聲有力地道:“老大爺,我步個腳印,踩穩實了,慢慢往上攀。持之以恒,總能攀到頂峰去!”“要得!”德光大伯這才信了程旭,他連連點頭道,“說得對啊,小程。俗話說,‘粒良種,千粒好糧’、‘有了良種,田裏有田,土裏有土’啊!韓家寨要有了良種啊,準能奪高產!有你這知識青年幫著我,我就更有信心啦!”這是個令人難忘的春寒之夜。程旭離開這間茅屋的時候,德光大伯雙手抓著程旭還沒長過老繭的手,語重心長地說:
“小程,是真金,不怕在火中燒;是雄鷹,不怕在高空飛。常言道,山愈高,路愈險,景愈美。莫怕我們暫時隻有兩個人,到時候,廣大群眾自會相信,誰對誰錯!良種要育成了,那意義就大啦!”從這以後,德光大伯和程旭就暗暗地幹開了。他倆在袁明新大伯、袁昌秀和另外幾個山寨青年的支持下,在那幾個青年社員作業負責的水田裏,搞開了新的育種試驗。沒有不透風的牆,事情很快被韓家寨二隊的生產隊長、年輕的韓忠鼎曉得了。在這個大隊裏,韓忠鼎是五個生產隊長中最不滿意姚銀章的個。姚銀章把其他四個生產隊的隊長都換上了他所信任的人之後,幾次想撤換二隊隊長的任職。無奈韓家寨二隊的社員,致擁護這個年輕的生產隊長,幾次改選都選他,姚銀章也無法奈何他。韓忠鼎曉得德光叔、明新大伯、程旭敢於頂著姚銀章的高壓,秘密搞育種試驗,幹脆在自己的隊裏,撥出了四分水田,讓他們悄悄地搞。
每年要在大隊裏拿六七百個勞動日的姚銀章,年之中,隻下過三回水田,他自然不會曉得二隊秘密地在育種的事兒。
試驗田是塊四分大小、瓢兒形的好田,所以叫它瓢兒塊。瓢兒塊夾在大片水田之間,它的左麵是大片蒿竹林,右麵是座突兀的石山。通到瓢兒塊去的,隻有條溜窄的田埂小路,平時很少有人去。德光大伯、程旭在這塊試驗田裏育種的事兒,除了有關的人和二隊的農民,其他人都不曉得。時間長了,有人看見不是二隊社員的德光大伯、程旭,常往二隊跑;甚至有人在坡上還撞見他倆在起談得親密無間,估諳得出兩人在鑽研良種。絕大多數人,心眼裏明白,嘴巴裏不說。誰不知道,鑽研良種是為了大夥好啊!也有些人,想探根究底,弄淸他們到底迷到啥子程度了,卻也打聽不過。姚銀章和他的族中兄弟,耳朵邊刮到過幾句,鼻子也嗔出點氣味。他想查,卻查不出啥破綻來。水稻這玩藝兒,不是老莊稼手,不是天天下田土滾泥巴摸索的,硬是分辨不出它是啥子品種。乍眼望去,似乎都是個模樣的。姚銀章和他那些遊手好閑的族中兄弟,就是站在瓢兒塊田埂上,也看不。清田裏撒的是哪號種子。即使他要問,韓忠鼎他們也有辦法糊弄他啊!姚銀章比哪個也明了這點,他很惱火,隻得經常敲打程旭,說他和專政對象為伍,說他和走資派、富裕中農鬼混,不幹好事。以此來出氣。而育種的真相,他始終不清楚。
三年來,德光大伯眼看著程旭,不論是刮風下雨,還是烈日當空,每天都參加三隊的集體生產勞動。別的知青收工回去了,有的到溝渠邊洗衣服,有的在堰塘邊洗腳,有的忙著做飯,有的放聲唱支歌,他卻步不停、口氣不歇,三彎兩拐,穿過茂密青綠的蒿竹林,來到了瓢兒塊田頭。
二隊的蒿竹林子裏,竹枝密密簇簇,長得很是繁密,誰走過都要繞著道走。由於程旭天天從竹林中穿過,已經給他踏出了條狹長的小道。
三年中,德光大伯和程旭,天天在起為培育良種付出艱辛的勞動。兩個人年齡不同,性格不同,經曆更不同。但在育種這點上,有著共同的語言,相同的不屈不撓的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