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竹林子裏的幼筍通過筍鞭在泥土裏吸收著養料、水分,茁壯地成長起來,長成清秀而又挺拔的蒿竹。程旭在老農的身上,學到了許多他過去沒學到的知識,也飛快地成長起來。

德光大伯現在已經熟悉這個年輕人了。他不聲不響,沉默寡言,有時候你同他整天在起,他可以不說句話,光是埋著頭觀察啊、記錄啊、思忖啊!但德光大伯驚異地發現,這個年輕人有股驚人的毅力和鑽研精神。他在幹活的時候,就是遠處山嶺在放炮,他也聽不見。他坐下思索的時候,天下雨了他也不知道。德光大伯由衷地在心頭說:這是顆穩實的好苗苗啊!

到山嶺中去割秧青當水田的肥料,坐在高大的黃桷樹腳下歇氣,記錄老農嘴裏的農諺,程旭為育種,真是廢寢忘食,不顧切。聽說哪個大隊的老農浸種技術好,他不顧幹了天活後的勞累,跑幾裏路去討教;聽說隔鄰個公社,有個老農種出的水稻產量總比人家高幾十斤,他趁休息天爬山涉水去打聽;韓家寨大隊有個富裕中農叫韓德才,肚皮裏有幾十句關於培育良種的農諺,他的自留地裏,每種蔬菜都能比別人家早出半個月,拿到市場上去,總是時鮮貨,價賣得高。程旭聽說了,也去他家請教。韓德才這人不像其他老農,他肚裏那套經,別人不問時,他會自吹自擂地說上幾句,等到程旭上門去請教,他又倚老賣老地搭起架子不說了。程旭不厭其煩,頭次碰了鼻子灰,他去二次;二次不成,他去第三次;十次八次,韓德才經過私下打聽,知道程旭不種自留地,也不會搶種時鮮貨,奪他生意,他放心了,把肚皮經,全給程旭念出來了。說起來也怪,這樣的兩個人,竟然也交起了朋友,相處得比誰都還親熱呢!

這就是姚銀章說的,程旭和富裕中農勾勾搭搭的真相。

德光大伯不這樣看待程旭。程旭不是去學韓德才賣時鮮貨、賺錢、做買賣那套東西,學的是他種莊稼的經驗,有什麼不可以呢?采得眾人百花蜜,釀出窩純蜂糖。這才是高招呢!

晃,三年過去了。德光大伯最近開始高興了,因為他聽說,公社伍國祥書記,現在恢複了工作,當上了公社革委會主任兼黨委籌建小組組長。同時,他和程旭經過三年苦苦探索,試驗,終於確定了“七月黃”和“珍珠矮”兩個品種的長處,能適應韓家寨團轉的氣候,隻等授粉成功,明年便能觀察新品種的實效了。

明年,該是個充滿了希望的年頭啊!良種能育成功,有多麼好!伍書記恢複了工作,他了解德光大伯,準會把他的問題提出來,推翻那些誣蔑不實的捏造,重新安排工作。

到那個時候,德光大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搞育種了!再也不用像現在這樣,偷偷摸摸地搞了。

這幾天,德光大伯每晚上都睡得很香。因此,當他被袁明新敲開屋門,看到同來的袁昌秀、慕蓉支時,不免有些奇怪:深更半夜,出什麼事了?這幾個人為什麼要找他?

及至把他們讓進屋頭,聽袁明新說了事情的經過之後,德光大伯才覺得,這件事確實很嚴重。

他吸著葉子煙,皺緊了眉頭,默默地思忖著。

德光大伯比袁明新、袁昌秀、慕蓉支更了解程旭。因為在次歇氣時,德光大伯問及過他的家庭和父母的情況,程旭曾坦率地講過他的父母這幾年來的經曆。

德光大伯從自己經曆到的事情,聯想到程旭的父母,也許是弱者易引起人的同情關懷,更可能是德光大伯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最主要的當然是程旭本人的所作所為,使得德光大伯對這個年輕人愈加關懷和熱愛。此時此刻,他敏銳地感覺到,要逮捕程旭,肯定也是迫害他父母的手段之。

麵臨的事件是嚴重的。

“老哥子,你看看,快起拿個主意吧!”袁明新望著蹙緊眉頭思忖的韓德光,小聲地提醒他說,“時間就是小程的命啊!”聽袁明新的口氣,德光大伯知道他此來肚裏定有主意,便從嘴裏抽出葉子煙杆,俯身問“依你看,該打啥子主意呢?”“前幾天,我聽說過去你那個老連手、公社伍國祥伍書記,乂當了革委會主任。他既當了事,準定會知道這件事,你去找找他吧!”袁明新直通通地說,“順便,你還可……”德光大伯完全明白袁明新的意思。不過,他比袁明新看得更遠、想得更多:

“要是對方的來頭大,氣勢洶洶,個公社主任,怕也難抵得住啊!程旭這麼個小青年,會犯哪種罪?古時候,秦檜害嶽飛,挑個莫須有的罪名,就把個好端端的忠臣良將害死了。近幾年來整人的手法多得出奇,防不勝防。不用挑啥罪名,也能把人往死路上逼。現在有人要蓄意害程旭,怕難得抵擋哪?”德光大伯焦愁地說。

“事情既讓我們曉得了,總該出全力救他啊,老哥子。”袁明新大伯想得簡單些,說話也直率,“程旭是我們韓家寨大隊育良種的根柱子,少了他,要成了的事情也成不了!”“那是當然!”韓德光大伯帶著股風,“呼”下從座位上站起來,拿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說,“不育良種,隨便哪個想來亂捕人,也沒那麼簡單,還得問個麼二三!我是說,我們要準備好鬥爭,莫把事情看得太簡單啊!”兩位老農在說話,袁昌秀和慕蓉支坐在旁全神貫注地傾聽。袁明新大伯家裏,慕蓉支是常來常往,對大伯嘻哈連天好說話的脾性,摸得很熟。德光大伯屋頭,三年來她是頭次進門,不過她接觸這個老人,就發覺他和自己心目中想象的人全然不同。兩個老人的對話,深深地觸動了慕蓉支。她本人聽到程旭將被逮捕的消息,焦灼不寧,坐臥不安,個勁兒掉眼淚,是因為她對程旭有了很深的感情。那麼,昌秀、這兩個老人,對程旭這麼關切,又是為啥呢?看他們的樣兒,和程旭之間,猶如肌膚之間的關係樣,在這樣的事情上,為了程旭,他們都可以深夜不睡,挺身而出,想辦法救他,這種感情又有多麼深厚哪!

也不知是為什麼,悲傷過度、幾乎對程旭將被捕這件事絕望了的慕蓉支,此時卻從老農身上獲得了新的力量和勇氣。如果說,在尖銳激烈的鬥爭中,在錯綜複雜的現實生活磨煉中,個年輕人最容易長進、成熟的話,那麼,幼稚、嬌柔的慕蓉支在逐漸堅強起來。她的頭腦不再是那麼單純無知了,她也不再是如同弱不禁風的細樹枝條那樣了,她的信念在變得堅定,她的目光在變得敏銳,她的感情在不斷地升華、發展。她心裏在說:我沒有看錯程旭,他確是個值得欽佩和為之擔憂的人。

“說走就走,趁著這黑夜,我馬上就到公社去!”慕蓉支的思路被德光大伯的聲音打斷了。

袁明新大伯有點不安地說:“天黑、路遠,你能行?”“成!”德光大伯響當當地說。

昌秀把自己手中的電筒,塞到德光大伯手裏,伸出手說:

“大伯,我陪你去!”“我也去!”慕蓉支向前要求著。

德光大伯試了試電筒,特意借著油燈的光,仔細地瞅了瞅這個上海姑娘。他擺手說:

“這條路,我走幾百幾千次了,誤不了事。你們都還年輕,莫去!”袁明新大伯完全懂得德光的意思,他拉拉兩個姑娘,說:“德光大伯說得對,這種事兒,不宜敲鑼打鼓,引得眾人注目,讓他個人去吧!”他們把德光大伯送到寨口上,三個人佇立在粗壯高大的沙塘樹腳,迎著深夜裏的山風,仰起臉直望著大伯亮著的電筒光,在山嶺拐彎消失,才走回寨子去。

送走了德光大伯,慕蓉支回到集體戶門前,她意外地發現,程旭的小屋裏有了燈光。

他回來了!

仿佛有塊巨大的磁石,在吸引著慕蓉支,向程旭居住的小木屋子走過去。

集體戶灶單的門已經關上了,整個大祠堂裏,也已經聲息全無。初秋的下半夜,涼意已經很重,不知名兒的小蟲子,在草叢、牆角裏單調無味地鳴叫著,夜顯得特別地靜。

慕蓉支到山寨,已經有了三年的曆史,可她從來沒有夜,這麼晚回到集體戶來。她也從來沒有在夜半三更的時分在屋外呆過。此刻,她的心不由得跳動得激烈起來。

已經走到程旭的小木屋門前了,慕蓉支伸出手去,剛想推門,程旭上半夜在路旁岩洞裏粗聲對她說的話,又在她耳邊響了起來。慕蓉支的手,伸到半空中又停住了。他不許我再同他接近,生怕連累了我,他已拿定了主意,就會那麼做的。萬我敲門,他看見了是我,又對我那麼厲聲說幾句,我、我怎麼辦呢?再說,敲開了門,我$對他說什麼呢?叫他逃嗎,剛才都對他說過了,他不會逃。訴他韓德光老漢已經去公社問詢了嗎,那還不知有沒有效呢,說了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