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蓉支轉過身,又向集體戶門口走去。當她剛掏出鑰匙,要開灶屋的門時,又忍不住向小木屋子望了眼,燈光還亮著,這個人,明天就要被逮捕了,他在做些什麼呢?
種強烈要知道他在幹啥的願望,像陡漲的潮水般湧了上來,撞擊著她的胸懷,支配著慕蓉支,又走到小木屋跟前來。但是她又不敢敲門,隻得再走回來。就這樣,她在大祠堂和小木屋子之間,躑躅著,徘徊著,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
表上的指針告訴慕蓉支,現在已經是下半夜的四點半鍾了。要不了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後,那天……慕蓉支不敢往下想。突然,另個念頭跳了出來,天快亮了,如杲自己還不回去睡覺,第二天早,素琳和玉琴發現自己夜未睡,會說些什麼呢?集體戶的知青們,又將說些什麼呢?以後傳開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語,將怎麼洗刷得清呢?
她不再猶豫了,她實在禁不住,非得看他眼,才能回屋去睡覺。她幾大步走到小木屋側邊,確定了身後左右都沒有人,她湊近板壁,透過縫隙,向小木屋裏望去。小木屋裏,切依然如故:程旭用墨筆寫的貼在牆上的農諺、煮飯吃的煤油爐子、幾隻碗、雙筷子、隻箱子架得桌麵那麼高,上麵鋪張厚塑料布,權當“桌子”,桌子上放著幾迭書、支黑杆鋼筆、瓶墨水、隻用長瓶子自做的小油燈,煤油燈燃盡了,燈焰在“撲閃撲閃”地跳躍。
這切,都在煤油燈光裏,呈現在慕蓉支眼前,唯獨不見程旭。慕蓉支換了個位置,看清了,程旭睡的那張床上,白紗布的帳子已經放下了。顯然,他睡了,忘記吹熄油燈。
慕蓉支心裏陣酸楚難忍,轉過身子,回到集體戶裏去。
悄悄地撲倒在床上,她連衣服也沒脫,就無聲地、身疲心碎地把頭埋在折疊著的被窩裏。
天夜的疲倦、勞累、困頓,渾身上下筋骨酸痛,腦神經在突突地跳動,深沉的悲痛湧上心頭,慕蓉支仿佛是個瀕臨深淵的人,四肢發涼,睜大了雙眼癱在床上。
黎明的灰蒙蒙的曉色剛剛進了她的寢室,她就驚駭地感覺到了。她翻過身背靠著沒有打開的被子,愣怔怔地盯著床架子,等待著這可怕的天裏將要發生的事件。
像所有天晴氣爽的秋日的早晨樣,小雀兒在大祠堂後麵的樹枝、竹梢梢上跳上蹦下,嘰喳啁啾,百鳥的清晨大合唱從寨外的林子裏傳來。勤勞的老農,肩扛著扡擔,手持著鐮刀,上坡割草去了。醒過來就要出來玩的小娃崽,在露水還沒幹的寨路上逗狗、攆雞、追鴨子。有人去水井邊挑水,有人到園子裏掏菜,有人在堰塘邊洗布片。雞公車從寨路上“吱嘎嘎吱啞啞”地響著。滿寨的公雞,長聲短聲地啼叫著。
劉素琳醒來,伸手撩開帳子,看到慕蓉支麵容憔悴,頭發零亂,滿身衣服皺得扭成團斜躺在床上,雙大眼睛紅腫紅腫,像熟透了的桃子,白晳的臉上顯出迷離失神的模樣。她吃驚地望著慕蓉支,低聲呐呐地問:
“你,你晚上都沒睡?”慕蓉支像不認識劉素琳般,癡呆呆地凝望著自己的好朋友。要在往常,她的淚水又會奪眶而出了。但經過了昨晚那係列的遭遇,她不哭了,隻是把眼睛睜得出奇地大,直瞪瞪地瞅著劉素琳。
劉素琳的心也像被什麼螫痛了樣。她明白,慕蓉支受到的打擊太大了,你看她那副模樣,完全變了樣子。劉素琳臉上露出同情的神色,趕緊穿上長袖襯衣,床也顧不得鋪,就坐在慕蓉支床沿上,輕聲安慰道:
“別難過了,支,事已至此,趕快吸取教訓吧!”慕蓉支的眼波閃,瞥了劉素琳眼,眼前的劉素琳,麵龐模模糊糊的,她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樣。
“晚上沒睡覺,你今天別出工了,”劉素琳見慕蓉支瞅了自己眼,接著輕聲細語地說,“在屋裏好好睡覺,起床之後,把過去的事情刀割斷它。”“是哬,慕蓉,該有個明確的態度了!”周玉琴被劉素琳的說話聲驚醒了,也從帳子裏探出頭發蓬亂的腦袋說,“你昨晚上哪兒去了?老等你不來。”屋裏的兩個姑娘在說話,整個集體戶的知青也在山寨清晨的喧囂中起了床,灶屋裏開始熱鬧。男知青挑著水桶去水井邊擔水,女知青忙著捅灶,掃灶屋,煮早飯。有人站在門外伸懶腰,有人到山牆邊的溝渠旁刷牙,有人在灶屋門口梳頭,把塊圓鏡子掛在門搭扣上。初來看很寬敞的灶屋,這時候就顯得擁擠了。
今天的情形和往日有所不同,沒有人互相開玩笑,也沒人故意拉開嗓門,有意吵醒還沒睡醒的知青,連平時最愛聽半導體的馮令,也沒把收音機打開。大家說話都壓低了嗓門,輕聲輕氣的。周玉琴在灶屋裏養的幾隻雞,主人沒及時把它們放出去,憋在窩裏咯咯咯亂叫。章國興剛從床上起來,趕緊來杷雞窩門打開,幾隻母雞拍著翅膀跳出了灶屋。
慕蓉支麵對兩個好朋友的規勸和詢問,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胸口好似堵上了塊什麼堅硬的東西,把劉素琳和周玉琴在程旭這件事情上的態度,同德光大伯、袁明新大伯、昌秀三個人的態度相比,明顯地看得出很大的差距,真可以說是“天壤之別”呢!
慕蓉支想到這兒,肚子裏有股莫名其妙的怨氣,她隨手撩了撩鬂發,用勁,坐直了身子。
“你不想睡了?”劉素琳看慕蓉支這副樣子,關切地問。
“嗯。”慕蓉支嘴巴裏哼了聲,隨即站起來,走到桌邊去拿木梳梳頭。
周玉琴也從床上起來了。她急促地說:“你夜沒睡,還想去出工嗎?昏倒在山上怎麼辦?”慕蓉支臉對著鏡子,解開了頭發。凝神向鏡子裏望,她自己也嚇了跳,臉上的紅暈消失了,白晳的光彩也找不到了,臉皮有點黃,眼圈黑黑的,眼皮腫得嚇人,額頭上,推出了幾條細細皺紋。這就是我嗎?她不禁在心裏自問道。
“慕蓉支劉素琳和周玉琴左右站在她身旁,劉素琳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說,“你到底打個什麼主意,跟我們說說吧,我們是你的好朋友呀!”慕蓉支左右望了望兩個好朋友,嘴張,說:“我……”不等她說出口來,山寨上響起了陣“突突突突”的聲音。這聲音自遠而近,響到寨子中間來了。
寨路上,不知哪個愛熱鬧的小娃崽尖聲叫道摩托車來了!摩托車來了!”引得幫小娃兒跟著嘻哈亂叫。
整個集體戶所有的聲音都不響了,裏裏外外的知識青年們都佇立在原地不動了。
在偏僻的韓家寨,除了隔兩三天有個步行的郵遞員來送信送報以外,騎自行車的外來人都很少,莫說是摩托車了。山寨上的娃兒,隻有在趕場天,才能在大公路上看到這種跑起來飛快的車子。
灶屋裏,個男知青叫道:“公安局來人了!”“快去看看!”沈兆強高聲叫著,帶頭跑了出去。
慕蓉支的臉色刷地下變得煞煞白,她非常敏銳地意識到,生死攸關的時刻到了,到了!對程旭是如此,對她也是如此啊!她剛好舉到頭邊的木梳,隨著手陣顫抖,“咯篤”聲落在地上。她像根豎立在那兒的木頭樣,呆如岩石般,站著不動了,唯有微微隆起的胸脯,陣比陣劇烈地起伏波動著。
灶屋裏陣嘈雜的腳步聲,響到外麵去了。劉素琳和周玉琴互相望了眼,劉素琳說:
“我們去看看。慕蓉支,你不能到外麵去。”不等慕蓉支回答,兩個姑娘先後跑出了寢室,衝出了灶屋。慕蓉支隻呆立了片刻,耳朵裏聽到那“突突突”的摩托車聲越駛越近,直拐著彎兒開到了大祠堂邊,才停了下來。慕蓉支依稀覺得,那摩托車是停在程旭的小木屋旁邊的。她隻覺得渾身上下陣發冷,腳彎子裏在打抖,仿佛站立不穩似的,整個頭腦好像要脹裂開來般。
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心痛難忍的感情陡地翻騰而起,慕蓉支又頭撲到床上去,抑製著自己,不掉下淚來。
大祠堂邊擠滿了韓家寨的男男女女,有些人在竊竊私議,互相詢問,有些人在叫著:不要擠、不要擠嘛!可以想象,不論是寨上的老人還是娃崽,人們都扔下手頭的活,湧到這兒來了。
猛然間,像根尖利的針插進了穴道,個念頭跳出來:再不出去看眼,程旭被捕走,將來就不容易看到他了!
慕蓉支以種斷然的動作伸手抹了抹臉,騰地聲從床上跳起來,瘋了似地撲到門外去使勁地往人群中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