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馬車道開進韓家寨來的,是輛有拖船的摩托車,寬寬綽綽可以坐三個人。這時,正從摩托車上走下來兩個穿著淡灰藍色製脤的公安人員,他們辨認了下方向,就朝集體戶這兒走來。
慕蓉支好不容易擠到稍前麵的地方,向程旭的小木屋子望去。
小木屋子的門“吱呀”聲打開了。程旭穿條藏青色的卡其褲子,件長袖白府綢襯衫,腳上穿雙球鞋,鎮定地走出來。隻有慕蓉支看得出,他的眼光中閃現絲惶惚不安的神色。
這夜,程旭屋裏的小煤油燈光亮了整整夜,慕蓉支悄悄地從壁縫中窺探他的時候,以為他已睡了。其實,他隻是躺在床上,並沒睡著。他的兩眼睜得大大的,直在思忖著、鬥爭著。
爸爸曾經說過,嚴酷的考驗,已經來了。迫害爸爸的毒手,果真像爸爸說過的樣,不會放過程旭。從這點上來說,程旭對這件事,是有思想準備的。但是,他確實不明白,這隻毒手,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而且,他本人究竟觸犯了這隻毒手些什麼?他怎麼想也想不通。
程旭畢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啊,他的身體雖然不好,可他照樣有年輕人的烈性和正義感。想到自己將要被當著眾人拖走,蒙受不白之冤,然後被投進監獄或是漆黑的小屋,他的心上起了陣陣的惆悵和不安。他感到忿忿不平,想要伸出雙手來呼喊。股被壓抑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脅迫著他,仿佛空氣中充滿了窒息人的氣息。
慕蓉支告訴他這個消息之後,他像個頭次坐船過海而暈船劇烈嘔吐過的人樣,腦子裏嗡嗡發響,腹內在翻騰,其他的切感覺都麻木了。
狠下了決心離開慕蓉支之後,他跌跌撞撞地沿路走著,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走進了竹林子。竹葉撩著他的臉,他不知道;竹根戮著他的腳,他感覺不到疼痛;渾身上下被雨打濕了,頭發上絞得下水來,他也不曉得,隻覺得腦子裏熱烘烘的。
雨後的竹林子是黑暗的,他在竹林子裏什麼也看不見。直到竹根把他絆了跤,跌倒在地,手掌被竹刺劃破了,淌出血來,隱隱作痛,他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竹林子,辯別著方向,回到了自己的小木屋子裏。
脫下濕透的衣服,不吃晚飯,也不覺得餓,頭倒在床上,大睜著雙眼,凝望著白布紋帳頂,動也不動。
上海來人要逮捕他,這消息比任何打擊都大,他還能感到什麼呢?申訴嗎?爸爸的事情無法申訴,我又向誰申訴呢?逃跑嗎?不,我沒有罪,決不逃跑!等待著他們把我捕去嗎……捕去以後的生活,怎麼樣呢?程旭好像在條漆黑無絲光的野路上行走,既不曉得前麵是哪裏,又不明白他將被怎麼處置。
心怦怦地跳動著,那聲音聽去很清晰。往事,二十來年短暫的往事,在他的眼前晃晃悠悠地閃過。爸爸受到那樣的迫害,為啥能那樣鎮定呢?我為什麼不能呢?即使提醒自己沉著些,沉著些,為什麼心裏還是那麼慌呢?他們要捕我,媽媽她知道嗎?還有,姐姐哥哥他們,是不是知道呢?
程旭隻覺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無底的深淵裏去。這是種急迫的、不由自主的、可怖的惶恐。種撕碎人心的憂鬱,為了克服這種心理,他翻過個身,用被子緊壓著自己跳動激烈的心房,可腦子裏,還在野馬狂奔似地思想著。
三年的插隊落戶生活是艱苦的,精神上的壓力是沉重的;但是和貧下中農在起勞動,和德光大伯在起育種,給他精神上卸去了很多負擔。他漸漸習慣了體力勞動,習慣了孤獨的小木屋生活。在這幾年中,由於父母親的問題,由於陳家勤在集體戶中時時壓著他,貶低他,程旭摒棄了切的希望和欲念,把自己的整個身心,放到育種中去,放到適應山寨的體力勞動中去。別以為程旭沒有理想,沉默寡言的程旭,自小少活動,更加愛幻想。隻不過,這幾年中,他幼年時代的幻想,變成了較現實的理想。他的理想既實際,又遠大。看著社員們天天挑擔、背背兜,每天每日和社員們齊參加山寨的集體勞動,程旭深感山區要實現機械化、水利化、電氣化的重要性。他想著,要是有天,這所有的勞動,都用現代化的機器、電力來完成,效率該提高多少倍,山區的出產又該提高多少倍啊!程旭不是個空頭理想家,他從未因天天的體力勞動像其他知青樣抱怨過,他知道,要實現那樣美如畫似的理想,就得靠他們這年代年輕人共同來努力奮鬥。眼前,在韓家寨,第步就需要育出能適應本地氣候的良種來,第步邁不出去,理想,隻是句空話……”可是,眼看育種剛剛有點眉目,他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情!
要離開韓家寨了,離開這兒的農民,離開待他親如家人的德光大伯、明新大伯、袁昌秀,離開韓家寨的山嶺、田土、樹林子、小鳥,離開那塊每寸泥巴上都留下了他的腳印的瓢兒塊試驗田,還要離開這兩年中待他特別親熱的慕蓉……當程旭度過這三年難忘的歲月時,他掐斷了自己心靈上每次自然生長出來的感情的萌芽。如果說,愛情之花會因逆境而不生長的話,那未免太幼稚了。盡管程旭殘酷地極有自製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不允許自己往這個方麵滑行步,但生活之花照樣對他燦然開放了,而且是幵得格外的鮮姘。青春的火焰,以股狂猛的氣勢燃燒了起來。
當慕蓉支的臉龐頭次在他眼前非常清晰地顯現出來之後,這個姑娘的切,便隨著次次的接觸而愈加明朗、生動起來。
程旭是個少言寡語、個性深沉的人,不是不了解他的人所說的呆子。他完全明白,慕蓉支的性格和形象,在集體戶中,在他們公社來的百多個上海知識青年中,甚至在和他們年齡相近輩人中,都是數數二的。集體戶的男女青年,私底下說她是公社上海知青中首屈指的姑娘;韓家寨大隊的社員,在工餘歇氣中閑擺,也說她是個百裏挑的好姑娘。連沈兆強都背後議論說,慕蓉支是朵有刺的玫瑰花。
誰都明白,這不單是說是慕蓉支的相貌動人,這是說慕蓉支心地善良,為人正直,樸實中顯出她的嬌美;平凡中顯出她的與眾不同;在勞動和生活中顯出她的勤懇和誠摯。她是我們這代年輕人中,健康地成長起來的位出眾的姑娘。
光是漂亮,像常向玲那樣,愛慕虛榮,喜歡出風頭,崇尚吃好穿好,是不會給群眾有好印象的;光是精明得體,像劉素琳那樣,總是要求跟上形勢,相信人們嘴上說出的話,以對方的職務、地位來看人,也給人以不踏實的印象;光是講究實惠,像周玉琴那樣,做任何事情都把自己放進去算計算計,不免給人太實際、自私的看法。
慕蓉支和她身旁的這幾個姑娘都不同,隻要是身邊的同誌,托她辦件事情,她答應下來了,就會認認真真、絲不苟像為自己辦事樣去給你辦好。也許,她做的並不稱你的心,但是你知道,她盡到了自己的責任,你也覺得滿意。
程旭深深地理解這切。
正因為在不斷的接觸中,發現慕蓉支是這樣個姑娘,程旭才願意和她接近,逐步逐步有了感情。
像程旭這樣個年輕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檢驗檢驗自己的行為和動機,都要問問自己做得對不對。當他發現自己對慕蓉支已經有了感情,當遇到什麼事情的時候,他先想到的就是講給她聽;當幾天看不到她的時候,他心裏會有種莫名其妙的煩惱和不安;當自己高興的時候,尤其是像育種有了眉目之後,他頭個想到的,就是應該讓慕蓉支盡快知道,讓她也和自己樣高興。當他意識到這切正是墜入情網的表現時,聯想到父母親的情況和自己的處境,他就努力克製自己,不讓這種感情姿情地發展,而把它深深地埋藏在內心之中。他愛慕蓉支,正因為他認識到慕蓉支的與眾不同和可貴之處,他才愛得那麼深沉,那麼強烈,這種強烈和深沉的感情,加上他對慕蓉支的尊重和敬慕,使他的態度顯得含蓄、謙恭,甚至羞澀。他克製著自己,不讓自己隨意流露出熱情,更不讓自己對慕蓉支表現出過早的親呢。
眼前,很快就要被捕走了。程旭回想往事,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但在心靈深處,他還是覺得有種別離的、難言的痛苦。他愛慕蓉支,恰恰是在他遇難的時候,他比以往更加愛她。他為什麼不能踉她說啊?他為什麼沒有權利說啊?他是被命運逼的呀!愛情這個詞,確實是有它的神秘性的。用理智的語言,是絕難把它表達完全的。程旭內心深處那熾熱得如同火樣的戀情,在這種情形裏灼灼地焚燒,不就是人生中最痛苦的煎熬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