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啊!
初秋的夜本來並不長,加上他回到木屋子裏來,已是下半夜了,到天明的時候,顯得就更快了,快得使他都有點驚異。仿佛隻是小睡了片刻,田野裏就已經曙色鮮明,日光也刺進了小木子。
摩托車的“突突突”聲在寨子上響起來的時候,他疾忙起了床,為了不致使自己最後給韓家寨人留個狼狽的印象,他穿上了唯的身新衣服,沉著地走出了小木屋子。集體戶門前站著那麼多人,程旭個也認不清,他的雙眼,隻是盯著兩個公安人員。
兩個公安人員還沒走到灶屋門前,大隊主任姚銀章就急忙忙從人群裏擠到他們跟前,眯縫起對眼睛,堆起滿臉諂媚的笑容,招呼道:
“兩位同誌,是公安局來的吧?我是這個大隊的革委會主任,姚銀章……”“姚銀章同誌,我們正要找你!”其中位公安人員說著,伸出了隻手。
姚銀章把抓住對方的手,熱情地搖了搖,另位公安人員遞過來的介紹信,他接在手裏,看也不看,便說: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要的人,他就在……”姚銀章抬頭向四處張望了下,眼看到了程旭,伸出手指著他,剛要說話,個公安人員說:
“我們想找找韓家寨大叭的上海知識青年沈兆強,了解點情況,……”姚銀章驚愕地瞪大了雙眼,急促地問:“你們是找……”“找上海知青沈兆強,他在嗎?”另個公安人員重複道。“啥子?”姚銀章大吃驚,連忙拿起介紹信看,介紹信上寫得清清楚楚,外縣公安局的兩位同誌,來韓家寨大隊找沈兆強,了解有關雲天峰發生案件的情況。姚銀章時間怎麼也扭不過彎來,怎麼搞的,昨天明明看到公社接到公函要逮捕程旭,結果來的公安人員卻是找沈兆強的,真是張冠李戴了。
他見兩個公安人員盯著自己,連忙摸了摸下巴,點頭道:
“找小沈了解情況啊,行,行啊!他在集體戶呢,小沈,沈兆強……”兩個公安人員和姚銀章的對話,圍觀的人們都聽見了,人堆裏,這個在說:“找小沈了解情況的。”那個在說:“小沈在外麵幹了啥呀?”大家都在猜測。
這個意外的消息,叫知道程旭案件的上海知青們,都大大地吃了驚。看著沈兆強應聲走出來,陰沉著臉,眼色驚惶地和兩個公安人員走到邊去,集體戶的知識青年們,都麵麵相覷,不知說什麼好了。
唯有知情人明新大伯和袁昌秀父女倆,顯得格外高興,昌秀拉了拉父親的袖子興奮地說:
“爹,你聽見了嗎?是找小沈的!”“聽清、聽清,我字句都聽清了!”明新大伯咧開嘴,嗬嗬笑著,高聲說:“昌秀,快,快回屋頭去,給我到下伸店打斤酒!”袁昌秀朝著小木屋前的程旭嫣然笑,答應聲,飛快地跑了。
神情緊張的程旭頓時鬆了口氣,臉上毫無表情地望著寨外繞著田壩飛的隻白鶴。這時候,他既不覺得興奮,也不覺得輕鬆。相反,種極度的疲倦襲了上來,他隻覺得自己又困又餓,頭腦裏隱隱在作痛,幾乎站立不穩了。
最最高興的,要數站在人群前麵的慕蓉支了。當她懷著滿腔悲憤凝望著臉色蒼白的程旭時,乍然聽到公安人員要找的是沈兆強,而不是程旭,慕蓉支的眼睛刷地下輝亮起來,種從未有過的狂喜襲遍了她的全身。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地握在胸前,十個手指絞在起,心在撲通撲通地跳動著。怎麼也抑製不住,眼睛裏又糊滿了歡喜的淚水。她的眉毛聳動著,嘴角蠕動著,頭也情不自禁地偏到邊去了。當這種萬萬沒有想到的喜悅之情再也控製不了時,柔膩的至情湧而起,她幾步衝到程旭跟前,滿臉蕩開悲極生喜的笑容,喃喃地低語道:“程旭,程旭,不、不是、不是找……”程旭的眼裏倏地掠過道滿蓄著感激之情的亮光,很快便消失了。他朝著毫無顧忌地洋溢真情的慕蓉支略略點頭,臉上絲笑容也沒有,轉身回到小木屋裏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周玉琴毫不客氣地問陳家勤,“你帶回來的究竟是不是確切的消息?”鄭欽世立即接著道:“是啊,你陳大博士到底是在造謠生事,製造緊張空氣呢,還是開玩笑?這種玩笑也能隨便開的嗎?”陳家勤尷尬地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膀說:“消息肯定不假,就是不知道,這件事怎麼……”話未說完,姚銀章的親信,整日翹著雙腿在大隊革委會辦公室裏值班的大隊保管員姚銀豐氣喘籲籲地跑了來,叫道:“三哥,三哥!你們看到我三哥沒得?”“姚主任陪公安全員到那邊去了!”陳家勤轉過臉笑微微地殷勤地答道,“有什麼事啊,姚銀豐?”“公社打來電話,叫三哥趕緊去木瓜樹次!”姚銀豐弓腰,邊說邊往陳家勤手指的方向跑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明明說好要逮捕程旭的,結果來的公安人員,卻是來找沈兆強的。程旭還會不會遭逮捕呢?
這問題,不論是集體戶的知識青年也好,還是關心程旭的明新大伯、袁昌秀也好,誰也說不上來。
從韓家寨順著“四清”那年新修的馬車道,路下坡,走十四裏路,就可以到達公社的所在地木瓜樹。
木瓜樹這地名,是因為好些年前,在這個低坳的山地裏長著五棵木瓜樹而命名的。自古以來,木瓜流傳著這麼句老話:看不見的木瓜樹,走不攏的上坡樹。
由於木瓜樹地處在四麵的大山環抱之中,初初到這帶來的人,想到木瓜樹去,無論從哪個方向走,都看不見木瓜樹的所在地。直到你走得不耐煩了,拐過堙口,才會意外地發現,哈,木瓜樹已經到了!
同樣,上坡樹也是個地名。它是和木瓜樹人民公社田土相接的個公社所在地。到上坡樹去的人,由於它的地勢比周圍都高,在幾十裏地外,遠遠地就可以看到片百年的老樹之間,掩映著幢幢房屋。這時候,同行的人就會告訴你,那就是上坡樹,看著似乎很近,要不了多久就能走到了。可是,等你走啊走啊,順著盤山繞坡、拐彎抹角的山路走了幾十裏,上坡樹還在那兒,還沒走到。因此,就引出了那麼句老話。
韓德光大伯打著電筒,離開韓家寨,步步走到木瓜樹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明微明起來。
山區的小鎮,籠在拂曉時分的氣氛中,別有番靜寂宜人的風味。小鎮上的幾百戶居民,比起山寨上的社員來,要晚起些。這時候,除了兩個清早擔著水桶去石井挑泉水的居民之外,石板鋪就在鎮街上,還是寂寥無人。
德光大伯好幾年失去行動自由,很久沒到木瓜樹來了。他睜大眼睛,對新蓋的幾幢住房沒多加注意,徑直往公社院壩後麵的溜矮平房走去。
德光大伯記得,這溜矮平房是公社化後的第二年新蓋的。十幾年來,木瓜樹又蓋起了好幾幢新的平房,都比這溜最初蓋的房屋漂亮些、氣派些,規模也大些。但是,伍國祥書記,直居住在這裏。聽袁明新說,最近他複職之後,縣革委會主任薛斌要他搬到木瓜樹今年上半年蓋的三層樓房裏去住,伍書記沒有搬。這座三層樓房,現在分配給百貨店、供銷社、郵電所、獸醫站、衛生院、小飯店的職工住著。
德光關伯輕輕敲著那兩扇合起來的老式門板時,心裏感慨萬千。這些年,在韓家寨,獨有他居住在簡陋的泥牆茅屋裏,本家些小輩,有時候對他老伴說,大叔圖個啥呀,辛辛苦苦幹了十幾年,家家戶戶住上了磚瓦房,他還在這個屋,還要遭人批鬥。此刻,看到老連手伍國祥仍住在這樣低矮的小屋裏,他心裏說,隻有我們這些解放前當幫工的人,才真正懂得啥叫甜,啥叫苦啊!
沒敲幾下門,裏麵就有人應聲了。兩扇門板打開,門檻邊出現個穿身藍布服、截頂布工作帽的老人。德光大伯定睛看,不是別人,正是老連手伍國祥,同他起當過幫工,睡過牛圈,在草堆裏宿過夜的公社書記,現在的革委會主任。幾年不見,他變多了,原先結實的身架子,現在看去有些虛弱;原先飽滿的臉盤,現在滿是皺紋,皮肉有點浮胖;變化最大的,要數他那頭黑發,現在兩鬢都有點花白了。
望著過去的老連手,德光大伯百感交集,情緒激動,不知說什麼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