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國祥看他眼,微笑著問:“老同誌,你找哪個?”韓德光怔,粗聲說:“國祥,你不認識我了?”“你!”聽韓德光說話,伍國祥猛地伸出雙手,細細地瞅了德光大伯兩眼,驚喜交加地說:“德光哥,是你啊!你變多了,變得連我都認不出了!啊呀呀,要在街上碰到,你不喊我,我肯定不認識你啊!德光哥,快、快進屋裏坐,來來來,坐這兒,坐這張椅子上!”怎麼能責怪伍國祥呢?過去的韓德光,紅光滿麵,精神抖擻,老當益壯。可今天的韓德光,老態龍鍾,身病態,臉黃肌瘦。背駝,眼窩凹了,頭發全花白了。伍國祥把德光哥推在屋裏唯的那把椅子上,顗抖著雙手,眯縫著雙眼,上下左右,久久地凝視著,眼眶裏淚光閃閃。

韓德光在屋裏坐定,回避著伍國祥同情、惋惜還帶點哀憐的目光。掃量了下屋頭,屋裏除了張單人床,兩條長板凳,個三屜桌和零星雜物之外,空空如也,啥也不見。

韓德光驚疑地問:“國祥,我那弟媳婦和幾個侄兒呢?”“唉,言難盡哪!”伍國祥回身找了隻搪瓷杯子,拉開抽屜,倒了點茶葉,泡了杯茶給德光說,“批鬥我時,把家人都遷到華蓮她老家那兒的山寨上去了。”“啊!”韓德光過幸隻聽說伍國祥家被下放了,不知道這麼詳細。伍國祥比韓德光小十來歲,解放前打光棍。土改之後,他先在鄉裏工作,後來調到區委辦公室工作,那時候結的婚。他妻子石華蓮,是上坡樹石家寨上個窮蔑匠石安根的女兒,解放後初中畢業,進修了年,派到木瓜樹當小學教師。婚後生了兩個兒子,個女兒。伍國祥被批鬥時,家人都被下放到上坡樹公社的石家寨生產隊裏去了。

韓德光忍不住問:“那我弟媳婦要不要再回來教書呢?”“正扯皮呢。”伍國祥皺了皺眉頭,不想繼續談這個事,他指指茶杯,“老哥,你喝水。我正尋思,交代下工作就去韓家寨找你呢!我聽說你的事了,都是姚銀章那小子瞎胡扯,快,快講講你的事兒吧!老嫂子怎麼樣?身體還好吧?”“先不談這些伍國祥這說,韓德光頓時想起了此來的目的,他擺了擺手,壓低了嗓門道,“我到這兒來,是想跟你打聽個事兒”“什麼事?”“聽說上海方麵發來公函,要逮捕韓家寨大隊個知識青年,有這回事嗎?”“你摸黑跑了來,專為這回事啊,老哥子。有這回事,這兒派出所的同誌收到這封公函,因為關係到千裏迢迢來插隊的知青,便來征求我的意見。我剛接手工作,對這些小青年還不熟悉,正巧縣革委主任薛斌在這兒,他說姚銀章這幾天都在公社開會,問問他。昨天,我們和派出所的同誌就找了姚銀章和集體戶的戶長,那個叫小陳的上海知青了解情況,這兩個人,都說那個要被逮捕的知青表現很壞……”“呸!”德光大伯狠狠地唾了口。

“薛斌立刻作了決定,要姚銀章和那個小陳注意程旭的行動。等上海公安局的人到,立即讓他們把人帶走。怎麼,老哥,這事兒……”“姚銀章的狗嘴裏吐得出象牙來?”韓德光氣忿忿地說,“程旭從來不給他送禮,又常和我在起,他就把人家往壞裏說。這家夥,是珍珠也要給他說成泥蛋蛋。國祥,實話同你說,我韓德光還是個‘專政對象’哩,這也是姚銀章定的案。不知上頭哪個瞎了眼的混蛋批的!今天我不顧切跑了來,為的就是這件事,你得給我問清楚,程旭犯了什麼罪要被捕?”韓德光激動,眼睛瞪大了,臉色漲紅了,太陽穴邊上的青筋,也突出來了。

伍國祥思忖著,點點頭,拍拍韓德光的肩頭,安慰地說:

“老哥,你莫激動,聽我說啊!這件事,人家的公函上寫得明白,說是這個知青與上海六月份發生的起搶劫案子有關“啥子啥子?”韓德光從椅子上“呼”地下站起來,大聲嚷著,“你再給我說說清楚,說程旭和上海六月份發生的起搶劫案有關嗎?”伍國祥點點頭,肯定地說:“我點也沒記錯,公函上就是這麼寫的……”“胡說八道,完全是陷害人!”韓德光厲聲斥罵起來了,“姚銀章這個龜兒,硬是個黑心爛腸的家夥。他為什麼不跟你們說,程旭五月份已經回到韓家寨來了?”“噢!”韓德光這說,伍國祥也怔了怔,“這個……你記得清楚?”“別的事兒我記不住,程旭探親這回事,我記得清清楚楚,他回去陪父親看病,超了兩個月的假,五月份回到生產隊,姚銀章還在全大隊的群眾會上罵了他。姚銀章他也該記得。”韓德光憤懣地說,“滿大隊的群眾都能證明!”伍國祥的目光閃了閃:“老哥子,你倒是和我說說,程旭的事,你為啥記得那麼牢?他和你……”“這可是個好苗苗,我的國祥兄弟,他天天和我在起幹件大事呢!”“啥大事?”“育種!”“你……”伍國祥驚喜地揚起兩道眉毛,“你被整成這樣,還在育種啊?”“我不能白吃飯,不為群眾辦事啊!”“老哥子,你,你……”伍國祥兩片嘴唇抖動地說,“你比我還硬氣啊!我得向你看齊哩……”韓德光連連擺擺手說:“莫講這個了。我跟你說,都是程旭這年輕人,幫著我、促著我,把這件事幹起來了。跟你說,現在已經有眉目了!我們大隊育種,離不了程旭!現在有人要陷害他,你得想法救他啊!”伍國祥的眼裏閃出雪亮的光來,眉頭皺攏來,臉上現出股睿智的表情,拉著韓德光的粗手說:

“老哥子,你莫急,既是你說的那樣,就有辦法挽救,有辦法……”“你用啥辦法救他呀?”韓德光急不可待地追問道。

“聽我說嘛,你在這兒呆著,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我,你總該相信吧!我去處理這件事的時候,你就呆在我屋裏,我先去給你打點飯,你吃了,就在我鋪上睡覺,好好歇歇,看你這身體,比我的還差。可不能上街去到處亂竄,薛斌昨晚上住在木瓜樹。這個人,你還記得嗎?就是你當年頂撞過、後來乂向縣委檢舉揭發過的農水局幹部。他要見了你,怕要惹出不少麻煩哩!你就別出我這屋子了吧。等我處理完這件事回還有好些事要同你談談。首先是你自己的事,你不來,我都要去找你談呢!還有其他的事兒,多著呢!好吧,你等等,我去打飯。”伍國祥說完,拉開個抽屜,拿出兩個大搪瓷碗,去公社食堂打飯了。

吃完公社食堂的楠豆米飯,伍國祥把門從外麵反鎖上,把韓德光關在裏麵,到公社的辦公室去了。

韓德光呆在這個簡陋的小屋裏,閑著沒事兒,他先給伍國祥理了理屋內的雜物,又把地掃幹淨,看看再沒事可幹了,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幾份報紙看。

好久沒看報了,報上的每條新聞都吸引著他,但也有些文章,空喊口號、說大話,他看不進。在張報紙的第三版上,他忽然看到篇講到批修整風的長文章,口氣把它讀完了。

根據過去的經驗,韓德光知道,報上登這樣的文章,便說明我們的黨內正在批修整風。韓德光遭批鬥、挨整,作為“專政對象”之後,有四五年沒參加黨的組織生活了。實際上,上半年整黨建黨的時候,姚銀章根本沒通知韓德光,韓德光連點風聲也不知道。所以,黨內批陳整風?的精神,韓德光點也不知道。

由報紙上的文章,韓德光聯想到自己這些年的經曆,情不自禁地義憤填膺,忿忿不平。他捏緊了拳頭,擱在桌子角上。心裏說:等伍國祥回來,定要問問,姚銀章這樣的家夥,為啥能納新入黨;領導上為什麼會信任這樣的壞家夥。

打定了主意,韓德光閑坐著,瞌睡襲上來了。他離開座位,倒在伍國祥的床鋪上,沒會兒便睡著了。

太陽的光從矮平房的窗戶上射進來,漸漸地縮小著光塊的九三亊件之前,黨內批判陳伯達,整頓黨的作風,見報時律為批修螫風麵積,移動著位置,最後,明亮的光線又從屋子裏消失了。這表明,太陽升到了當空,已經是中午了。

聲門響,把多少年來沒有在白天這麼酣睡過的德光大伯驚醒了,他翻身坐起來,揉揉眼睛,伍國祥已經笑吟吟地站在他跟前了:

“看你,老哥子,睡得多香甜,嗬嗬!”韓德光也不好意思地擺擺頭笑,迫不及待地說:“國祥,你快說說,那事兒怎麼樣了?”“吃飯吧,吃了飯再說。”伍國祥安詳地笑笑說。

從伍國祥臉上的笑容,韓德光預感到事情有了好轉,但他還不放心,急巴巴地道:

“不,你先說吧,說了我能多吃你碗飯!”“看你急的。”伍國祥拗不過韓德光,坐下來說,“情況很好。我先到公社,給韓家寨打了個電話,叫姚銀章來次。隨後,我又找了派出所的兩個同誌,再把上海發來的公函看了幾遍。上麵寫的很明白,說你們寨上的程旭與上海六月份發生的搶劫案有關,要我們這兒先監視或拘捕他,我把你反映的情況先給兩個派出所的同誌講了講,他們也讚成先問問姚銀章,看程旭是不是五月份回山寨的。我們三個人到招待所找到縣革委會主任薛斌,這位主任還睡大覺呢。等他起了床,刷洗完畢,吃了早飯出來,姚銀章倒也趕來了,他說接到通知,趕緊坐馬車跑來的。五個人坐定之後,派出所的兩個同誌詳細地問了姚銀章,程旭是什麼時候回上海探親的,共在上海住了多少時間,回到生產隊是什麼時候。姚銀章記得很清楚,說程旭在上海足足呆了四個月,五月份才回到生產隊,超了兩個月的假,回到生產隊他還狠狠地批評了程旭頓……這些話,正好和你說的相同。”“這龜兒,這次他倒不胡編亂造了。”聽到這裏,韓德光笑了,插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