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國祥補充說明道:“昨天我們找姚銀章和那個小陳的時候,並沒拿公函給他倆看,隻把事情講了講,主要是了解程旭的現實表現。聽姚銀章這麼說,派出所的兩個同誌才把那公函給姚銀章看了……”“他怎麼說?”韓德光打斷話頭,著急地問。
“看來姚銀章對這個小青年是有成見。”伍國祥收斂了笑容,低聲說,“姚銀章看了公函,拚命說這個程旭表現不好,什麼插隊三年不會挑擔啊,和富裕中農、‘專政對象’明來暗往啊,是集體戶的隻壞螺絲啊,話多了。派出所認為,這些表現和公函上說的搶劫這件事無關。既然全大隊貧下中農都見到他五月份已經回到生產隊,和上海方麵的公函上說的情況有出入,為了保證破案的準確性,也為了對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政治生命負責,有必要給發函單位回封急信,說明事實真相。”“這才像話呢!”韓德光咧開嘴笑了,“後來怎麼樣呢?”“我對派出所的意見表示讚同。姚銀章當然也無法反對羅,話是他自己說出來的嘛,哈哈。”伍國祥笑了笑,加添道,“麵對這局麵,薛斌也點頭同意派出所這麼做。不過,他又補充說,看來這知青確有問題,為什麼千不錯萬不錯,獨獨會錯在他頭上呢?聯係他的表現看,不能不對他加強注意。因此,他又指示姚銀章,必須對程旭這個知青嚴加管教,像他超假兩個月這類事,光是批評下不夠,還是要他寫檢查。如果他再和‘專政對象’、富裕中農勾勾搭搭,就叫他停工反省。姚銀章欣然同意。”“豈有此理!”韓德光“咚”地擂了下桌子,忿怒地說,“世上還有這種理?叫這位縣官老爺到韓家寨看看,程旭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噯噯,德光哥,你輕點聲。”伍國祥把食指放在嘴上,提醒他道,“這年頭,隔牆有耳啊!要有人把你在我屋頭這麼嚷嚷的事兒捅給薛斌,這位大主任非追究不可。你不知道吧,自從薛斌造反當了權,威風著呢!你起先不是說,不知哪個人批準了姚銀章定了你的案嗎?就是他!他對你當年檢舉揭發的事兒,直耿耿於懷呢!”文化革命前,農水局幹部薛斌帶了幾個人到韓家寨大隊促“雙搶”,整日東遊西逛,吃喝玩樂,天也不下田土千活,反而還要大隊給他們吃喝花去的錢報帳。韓德光氣不過,當麵頂撞了薛斌不算,還到縣委去檢舉揭發了他們的行徑,弄得薛斌灰溜溜夾著尾巴離開了韓家寨。伍國祥今天提起這件事,德光大伯的火又升了起來,他氣衝衝地道:
“這龜兒,歪德性不改,還專門想整人哩!人家外來知青礙他什麼事?”伍國祥向韓德光連連搖手:“德光哥,你別發睥氣啊!我倒是要詳細問問你了,這個程旭的表現,到底怎麼樣啊?你像是豁出命來保他的駕呢!是不是想把他招為女婿啊,哈哈!”明明知道韓德光三個女兒都已結了婚,伍國祥故意這麼說句笑話,緩和緩和情緒。
哪知韓德光本正經地說:“我是沒有姑娘了,我有姑娘的話,倒十分願意嫁給他。說正經的,國祥,這個小夥子,硬是好!聽我細細地擺給你聽……”“好好好伍國祥看了看表,說:“到開飯時間了,我先去打飯,吃了飯,有兩個小時休息時間,我和你細細地擺擺。可惜沒什麼好飯,天天是楠豆伴米飯,但望你育良種成功,把我們這帶的糧食產量突上去,我就有白米飯招待你了!噯,你不是說,程旭和你在起育種嗎?憑這點,我估量,這小夥子就有點誌氣……”伍國祥邊找飯碗,邊嘮嘮叨叨地說,很顯然,幾年不遇老相知,他也很興奮。
韓德光擺擺手說:“你先去打飯吧,就那楠豆伴米飯,坐在你這兒,我吃著也噴香。吃過飯,我們好好擺,我還有事兒問你呢!”“我還不是有肚皮話要對你說!”伍國祥認真地道,“不過,德光哥,你的嗓門要放低點。我不是說了嗎,那個薛斌和姚銀章,都在木瓜樹。看神情,薛斌要留姚銀章吃飯。不是我國祥怕事,為了解決你的問題,我還得和他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好好鬥陣呢!”“……”韓德光嘴張了張,沒說出話來。啊,最了解他的老連手伍國祥恢複了工作,當了木瓜樹公社第把手,要解決自己的問題,還需要鬥啊!看來,事情真不簡單哩!
伍國祥向韓德光寓意深長地眨了眨眼,安慰道:“不過,你也莫焦心,有黨有毛主席,有廣大貧下中農,你老哥子這樣的人,準能把事情澄清。”說完,伍國祥打飯去了。
望著伍國祥走出門去的背影,韓德光老漢心裏頭怎麼也不平靜。不過,他還是舒心地喘了口氣,經他走這麼趟,程旭這個小青年,不會無故被抓走了,這就是個大收獲啊!盡管對程旭來說,今後還要經曆更多的鬥爭和挫折。
上海。下午的秋陽已經不像炎夏那樣灼熱烤人了。
輛電車在北京西路上行駛。
還不到下班的時候,電車上並不擠,慕蓉支的媽媽個人坐在電車中間的香蕉座上,隨著電車的前行,身子搖晃,她並不覺得不舒服,隻是蹙著眉,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中的病情證明單。
“休息三個月。”她直在重複著病情證明單上的這幾個字。工作了近二十年的那個醫院的老大夫和她的對話,又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血脂很高,嚴敏同誌,你還需要好好休息……”“已經休息了三個月,還要繼續……”“是啊是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休息對你的身體有好處。”“不是已經不傳染了嗎?我自己感覺上也挺好……”嚴敏還要辯駁。
老大夫雙手插進白衣的大口袋裏,笑眯眯地說嚴敏同誌,你怎麼啦?有些人想休息得不到,你倒是不要休息,實話跟你說吧,考慮到你的工作,我也盼望你早日回院來。但是,你確實需要再休息這三個月時間。連工宣隊的頭頭也這麼指示。”嚴敏還有什麼話講呢?她確實不想再休息了。入夏的時候,她患了急性肝炎,在隔離病房裏呆了個半月,回到家裏,又呆了個半月。每天是躺著、坐著,隻在早上報紙來的時候,才稍稍覺得有點興奮,可以看點新聞。但其他時間,她能幹什麼呢?丈夫慕蓉康和女兒慕蓉珊上班,兒子慕蓉鬆去中學念書,家裏的事,都由近七十歲的婆婆個人摸摸索索地做了。她不怎麼會做家務,婆婆也不讓她插手,她更閑著無聊了。
看小說嗎,現在小說都難找到。再說,她也不是看小說的年齡了。近二十年來,她天天都在醫院裏上班,在大醫院裏,當個護士長是很忙碌的。她已經習慣了和護士們談心,習慣了接觸病人,給病人做思想工作,每天,醫院裏那藥水棉花和碘酒的氣味,聞來叫人舒服。相反,不在醫院的走廊裏來來回回走動,從這個病房走到那個病房,聞不到醫院裏那熟悉的藥棉味,接觸不到醫院裏的切,她倒覺得悶愁。
在嚴敏的內心深處,繼續休息還有個不安。幾個月來這不安像塊硬東西那樣堵塞在她的心頭。那就是她休息久,冋到醫院去,不會再當護士長了。
自從工宣隊進駐醫院以來,那個三十幾歲的頭頭再地來找嚴敏,要嚴敏給他介紹來看病的人點照顧。起先,嚴敏礙於麵子,給他辦了,對方是醫院的頭頭嘛!但是,沒想這頭頭那麼不自覺,而再,再而三地來找麻煩,且提出的條件非常苛刻、無理,嚴敏要是照著他的要求辦了,其他病人準會尖銳地枇評院方。終於,工宣隊頭頭厚顏無恥的所作所為使得嚴敏都不耐煩了。她在心裏說:幹脆,把醫院當作你的家算了,可以隨便安置親人。因此,她婉言地拒絕了這位頭頭的要求。兒次以後,這位頭頭對嚴敏就不滿意。但是,無奈嚴敏業務熟悉,群眾關係很好,工作上從來不出岔子,這位頭頭也無法調她的工作。這次生肝炎,休息半年時間,回院之後,上麵隻要說句,“為了照顧你的身體”,輕而易舉就能把護士長工作調動了。借關心、照顧這些動聽的字眼為名,給人穿小鞋,這樣奧妙的打擊報複嚴敏還能看不出來?
寧實上,那個愛迎合工宣頭頭的護士金莉,不是已經接替了自己的工作嗎?難道說,自己休息了半年回到院裏,金莉還會下去?
嚴敏不由得歎了口氣,老大夫好心地說:“……連工宣隊的頭頭,也這麼指示。”反而加重了嚴敏的思想負擔,使得她好陣悶悶不樂。
電車到站了,刹車時“嘰嘎嘎”的聲音,提醒了嚴敏,她抬起頭來,發現自己到站了,急忙把病情證明單揣進衣袋,下了電車。
離車站不遠,有條筆直的水泥鋪的弄堂。嚴敏家就住在這條弄堂的第三幢房子裏。
走到後門口,嚴敏習慣地往信箱裏看看,有信。她打開提包,取出鑰匙,拿了信。
奇怪,信是慕蓉支插隊的地址發來的,信封上的字跡卻是陌生的,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