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敏打開後門,上了二樓,進了自己的家,把提包往寫字台上放,用剪刀剪開信封,拿出信看了起來:
慕蓉支媽媽:您好!
你定還記得我們吧?我們倆是慕蓉支的好朋友劉素琳和周玉琴。回上海探親的時候,我們到你家來玩過。你說過,要我們常和你“互通情報”。
最近,我們集體戶的個男知青,因在上海犯了罪,很快要被逮捕了。公安局已經發來了公函。可是,不幸的是,恰在這個時候,我們發現,慕蓉支和這個知青戀愛了。事情已到這種地步,慕蓉支今天晚上還同他齊出去散步,真把我們急壞了。
作為好朋友,我們已經費盡口舌勸過她了。但是,看來我們的話作用不大,急得我們倆都不知怎麼辦是好。
慕蓉支媽媽,我們想到了你的叮囑,決定給你寫信,把情況如實告訴你。你收信之後,千萬寫信來勸勸她,快點寫,快點!我們的話她聽不逬,媽媽的話她總是聽的。
已經是初秋了,山區正要進入秋收大忙的季節。我們都生活得很好。不多寫了。
不及看下麵的署名,嚴敏隻覺得陣暈眩,眼睛裏直冒星花,拿著這封短信的雙手在秋葉般地抖動。她腳彎子裏軟,全身無力地跌坐在寫字台邊的藤椅裏。
這是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慕蓉支,她鍾愛的女兒,做出了這種事情!竟會做出這種事情!真正地想不到啊!
三年之前,慕蓉支要去插隊落戶了,嚴敏陪愛女到南京路去買帳子回來,在弄堂裏碰到個抱著嬰兒的鄰居,寒暄過後,嚴敏指著她的背影對慕蓉支說:
“看,她是幾年前到新疆去的。二十二歲就結了婚,生孩子,年輕輕的,已經有了兩個小孩子了!負擔很重,經濟上非常拮據,聽說生活得也不愉快,經常和丈夫吵嘴。回到上海來,父母親對她都有意見。”“多不好啊!”還很幼稚的女兒憐憫地望著那個女人的背影,歎了口氣說。
嚴敏點點頭,婉轉地提醒即將出遠門的女兒:“個姑娘,到了外地,各方麵都要謹慎小心,千萬不要隨隨便便交朋友。戀愛,結婚這類事,還遠著哪!”當時的慕蓉支,是多麼誠懇真摯地向媽媽保證的呀!可現在,偏偏發生了這樣的事,才隻不過三年時間啊!慕蓉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你怎麼能把媽媽的叮囑,媽媽的信賴,都齊拋在腦後,做出叫家人極為擔憂恐懼的事兒呢?
嚴敏拿著信的左手,無力地靠在膝蓋上;支著椅把的右手,托著垂下來的頭。她的胸懷裏起伏翻騰,腦海裏有如驚濤駭浪在狂嘯。怎麼辦,怎麼辦?麵對這樣駭人的事情,必須立刻章出主意來呀!寫信,劉素琳和周玉琴這兩個姑娘讓我快些寫信,對嚴敏來說,她覺得寫信太慢了,太慢了!每次慕蓉支的來信,嚴敏都要細細地看幾遍,連信封上的郵戳也不放過。般地來說,封信從生產隊到家裏,快些五天,慢些六天。同樣,上海的信寫到山寨去,也要五六天甚至七八天時間,而女兒身旁發生的是這樣重大的事,家裏的意見,她要五六天之後才能知道,這怎麼能行呢?必須快,快啊!
“媽媽!”隨著這聲歡叫,和慕蓉支隻差二十分鍾生下來的雙胞胎姑娘慕蓉珊,肩頭上扛輛輕便自行車,用富有彈性的輪胎輕輕撞開門,喜氣洋洋地走進屋來。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嶄新的自行車放在地板上,然後個輕巧的彈跳,走到床邊,把烏光閃閃的人造革兩用包從肩上除下,放到床上去。
和慕蓉支長得模樣的慕蓉珊,從麵容上看要比姐姐活潑些。她穿著件短袖的湖藍色的確良襯衣,新式的小衣領上加著蝴蝶翅膀樣輕柔的尼龍花邊,袖口也做成時新的圓口式,條湛藍色的的確良百褶裙,腳上穿雙肉色的絲襪子,黑色的中搭扣皮鞋。渾身上下,給人種青春的活力和美感。
嚴敏用種近乎呆滯的目光望著女兒,心裏在說:要是慕蓉支在身旁,兩姐妹肯定穿戴得模樣,站在我麵前。從小到大,她倆的穿戴,都是由我親手選裁的。可現在,看,妹妹生活得多麼健康、愉快,而慕蓉支呢,唉!嚴敏不由得重重地歎了口氣。
“媽媽,”慕蓉珊從毛巾架上抽下條毛巾,邊擦著額頭細小的汗珠,邊親熱關切地走到母親身邊,驚異地張大雙眼,俯下身道。“媽媽,你怎麼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今天到醫院檢查,大夫怎麼說?我陪你再去看,好嗎?”嚴敏抬起困惑得略帶紅腫的眼皮,目光有些昏亂,對女兒熱心的問候,句也沒回答。
這來,慕蓉珊可急了:“媽媽,你到底怎麼啦?”她放大嗓門問。
嚴敏略躊躇,舉起左手,把信遞給慕蓉珊。
慕蓉珊拿起信,睜大雙眼,迅速地看起來。
五點已經過了,弄堂裏傳來自行車鈴聲和陣陣說話聲,樓房裏的自來水龍頭和樓梯,也不時地響著。人們都陸續下班回來了。
“啊,姐姐,這怎麼可能?”慕蓉珊看完信,尖著嗓門叫起來,“她怎麼這樣笨哪!媽媽,你說,怎麼辦,怎麼辦呢?”“你說呢?”嚴敏反問著,又囑咐女兒,“輕點。”“我說,我說趕快寫信!”慕蓉珊著急得像碰到火災樣,急促地在房裏來回打著轉轉說。
母親擺了擺手:“太慢了。”“是啊,寫信太慢,那就拍電報!”“電報上能寫多少字啊?”“叫姐姐接到電報後先回來呀!回到家裏就好了!”“嗯嚴敏思忖著,慢吞吞地點點頭,“這倒是個辦法,等你爸爸回來,商量下,馬上去發電報。”樓下的廚房裏,傳來好幾個煤氣灶上炒菜的聲音,油香味合養紅燒帶魚的味道,齊飄到樓上來。隔壁屋裏,獨生兒子蘇蓉鬆乂在擺弄著唱機,放著張密紋唱片。那音色挺美的如泣似訴的旋律,聽就曉得是外國哪個音樂家的名曲。什麼貝多芬、門德爾遜、聖桑、莫紮特、威爾第、布拉姆斯、斯特勞司……這個兒子,不用功讀書,也不知從哪兒借來的這些唱片。要在平時,嚴敏準會走過去幹涉,告訴兒子,現在這類唱片都是禁止演唱和欣賞的,不能聽!給裏弄裏的民兵小分隊知道,或是給其他人反映上去,不論是反映到家長單位或是學校裏,都不好。現在,嚴敏竟點心思也沒有,她被劉素琳和周玉琴的來信,攪得心都亂了,哪裏還顧得上這些小事。
慕蓉珊覺得這些聲音吵人,走去把門關了。母女倆相對而坐,嚴敏坐在寫字台邊藤椅裏,慕蓉珊坐在床沿上,手拿信,手拿毛巾。抹西斜的太陽光,從開著的窗子上反射進屋裏來。看得出,這是個幸福安適的家庭,從屋裏新添置的套人造革沙發,五鬥櫥上放著的電扇,床邊櫃上放置的台九寸電視機,寫字台邊上個裝著麻沙玻璃的書櫥,都能看出這是個近幾年經濟條件愈發好轉的家庭。本來,慕蓉康和嚴敏的工資,要撫養婆婆和三個子女不困難,但也並不很有節餘。自從慕蓉支和慕蓉珊兩個女兒分配之後,情況就全麵好轉了。慕蓉支是個很自愛的姑娘,她不像有些插隊知青,經常伸手向家裏要錢。出去三年了,隻回家探親次,車費都是她自己勞動和生活費裏積攢下的。家裏給她添置了幾件衣物,每隔兩三個月,給她寄個郵包。嚴敏的收入和支出都是記帳的。慕蓉支插隊之後,她共隻在女兒身上花去百零幾元。所以,每當醫院裏的同事抱怨自己插隊的子女花銷大,給家庭增加負擔的時候,嚴敏常自豪地想:我的女兒不這樣,她很懂事。
可現在這個懂事的女兒,竟然幹出了這麼沒有理智的事情!怎不叫人揪心般痛苦、難受啊!
“媽媽慕蓉珊耐不住這樣難堪的沉默,她忍不住說,“姐姐不是沒抽調嗎?她談什麼戀愛呀!頭年她回來探親,不是還說,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嘛?”嚴敏默默地點了點頭,看見慕蓉珊仍凝目望著她,等待她的答複,她吐出口悶氣,說:
“人是會變的呀!快兩年不見了,唉,多麼漫長的兩年,誰知道她變得好還是壞。單靠兩個月通封信,是看不出什麼的呀!你不也經常在單位裏聽說,去插隊落戶的姑娘,才兩三年時間,就胡亂戀愛上了,出了事……唉。”嚴敏眼圈紅,說不下去了。
“可姐姐她,是個明白人啊!”慕蓉珊眉頭蹙成團說,“插隊落戶,有多少收入?像她這樣的人,隻有爭取表現好點,早進大學,或是上調,才能談到戀愛、結婚呀。她怎麼連這點也看不清楚?”嚴敏深有同感。當初,雙胞胎姐妹雙雙從同所中學、同個班級分配的時候,根據分配方案,姐妹兩人中,要有個人去農村。嚴敏和丈夫都作不了主了,兩姐妹中,哪個下農村呢?姐妹倆齊來問父母,父母模棱兩可地表了態。是慕蓉支主動提出,她是姐姐,比妹妹懂事些,應該讓妹妹留在家裏,她到廣闊天地裏去。父母親同意她這麼做,在他們心目中,認為支要比珊沉著些、穩重些,也更懂事些,出門讓人放心。現在看來,全不是那麼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