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挨著山腳塊馬蹄形的包穀土裏,袁昌秀正和慕蓉支站在起,各人負責扳畦的包穀。慕蓉支用支穿著塑料玻璃絲的竹簽子,劃開包穀殼殼,把個個包穀果果扳下來,扔到背在身後的背兜裏去。她做得專心致,沒有聽見遠處的叫嚷和人們的議論。

袁昌秀像聽見了什麼,她撩長辮子,停下手頭的活,對慕蓉支說:

“小慕,你聽,像是有人在喊你!”“喊我?”慕蓉支還有些奇怪,在勞動中,誰會找她呢?她正抬起頭來張望,常向玲已經跑到她的土頭來了,她氣喘籲籲地叫著:

“慕蓉支,快,快回去,你媽媽來了!你媽媽從上海來了!”慕蓉支怔住了,媽媽來了,媽來幹啥呢?上個月,她來信說,患了急性肝炎,在家裏養病,她怎麼可能到韓家寨來呢?常向玲平素愛開玩笑,肯定是她在哄我。慕蓉支仍舊劃開個包穀殼殼,說:

“別開玩笑了,向玲,我媽媽怎麼會到這裏來呢?快起來扳包穀吧!你已經遲到了。”這來,可把常向玲說急了,她不顧包穀土裏綠葉撩人,幾大步跳到慕蓉支身旁,拉著她的手臂說:

“真的,慕蓉支,這回我決不開玩笑,是你媽媽來了,我都看見她了!決不哄你,哄你是小猶、小狗好不好?快回去吧,不要讓你媽媽等急了!”“真的?”常向玲臉的認真,慕蓉支信了,她的臉驟然變,突地轉過身來,顯得很激動:“我媽媽在哪兒?”“集體戶裏!周玉琴正招待你媽媽呢,快去吧!”常向玲幫慕蓉支卸下背上的背兜,說:“噯,是我給你報信的,你媽媽帶來好吃的,可別忘了我呀!”袁昌秀也連聲催促:“不會錯了,快去!”慕蓉支臉上樂,轉身就跑,跑了幾步,她又回轉身來說:“昌秀,你給婦女主任告聲假啊!”“要得!”慕蓉支從土頭跑上小路,順著彎彎拐拐的小路,往韓家寨方向直跑。

這裏的包穀土,是離韓家寨最遠的田地,足足有五裏多路。每年,這裏的片田土,總是最先開犁、最先播種,入秋之後,這裏的包穀和豆豆、葵花籽,也最先成熟,最先收獲。以往,包穀土的活兒都是婦女勞動力千的,但由於這塊田地離寨子遠,隊裏總是集中了男女勞動力,在幾天之內,口氣幹完。生怕已經成熟了的果實,被人順手牽羊偷走,或是被野豬、猴子糟塌。

慕蓉支順著田土邊的小路,會兒就跑離勞動的社員們。急匆匆地跑了有半裏多路,氣喘得粗,心跳得太快,她由疾跑改為快走。

山區午後的秋陽照在她的臉上,兩行汗水,像小溪樣順著她豐腴的臉腮往下淌去,急於要見到媽媽,她連汗也顧不得擦擦。

媽媽,空閑時候經常想念和提及的媽媽,晃,快兩年沒見了。突然之間,媽媽已經來到了自己身旁,她坐在集體戶裏,正和周玉琴聊天呢,怎不叫慕蓉支大喜過望呢!這時候,慕蓉支才發現,自己是多麼渴望見到媽媽,媽媽,對她曾經那麼親熱和關懷的媽媽呀!慕蓉支有多少話兒要對她講嗬!

隻是,慕蓉支稍稍有點疑惑,媽媽到山寨來,怎麼這樣突如其來,事先講也不講聲呃,連信也不寫封,電報也不打個。

不過,高興過度的慕蓉支,自己給媽媽尋找著理由,也許,媽媽已經痊愈了,這次有機會出差到山區來。集體戶裏那個小馮令,他的舅舅,不也是在今年春天插秧季節到韓家寨來過的嗎。他舅舅是出差路過,來的時候也是突如其來,叫人料想不到。媽媽肯定也是這樣的。

樂不可支的慕蓉支,這樣想著,頓時疑雲全消,顯得滿麵春風,喜出望外。

隻黑白魚鱗花紋的大蝴蝶,從她眼前飛過,她沒有去注意。隻美麗的黃雀兒,在她身旁掠過,她也不去留神。秋天了,山野裏、草叢間,到處是青鬆果、紅子檬、吃上去怪甜的怪棗,和剝出來噴香的毛栗,慕蓉支什麼也看不見。

天是蔚藍色的,片純淨;群山是翡翠色的,片蔥綠蓊蘢;山間的泉水是碧色的,清澈得映得出人影子。慕蓉支感覺到,這群巒疊嶂的山區,是多麼美麗,多麼叫人心曠神怡啊!定要請兩天假,陪著媽媽到山頭上去看看,到樹林子裏去走走。這樣的景致,在上海是怎麼也找不到的呀!連迎麵吹來的風裏,也是香味撲鼻。

慕蓉支記得,前麵有條小路,穿過韓家寨二隊的水田,到韓家寨上,可以少走好些路,她張開雙手,蹦蹦跳跳沿小路跑去。

田間的小路溜窄溜窄,個人在田埂上走,還得留神,才不會跌到田頭去。田頭的穀穗出齊了,正在灌漿呢。慕蓉支留神看看,今年的穀子長得不差,隻要不碰到秋寒,看來收成要比前幾年好些。自從知道程旭在育種之後,她雖然不幹水田的活,也開始留心起水田裏水稻的長勢了。甚至還學著程旭的樣,暗暗記下老農嘴裏的農諺背誦著。什麼“春耕忙忙,打田栽秧;過了季節,誤了日光”。什麼“穀現吊,四十朝”等等,等等,哎呀,前麵那是誰呀?

隻顧埋頭思忖著疾走,慕蓉支沒有發現田埂小路有人正蹲在前麵,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頭望去,心不由得“咚咚咚”擂鼓樣敲打著,臉上火辣辣地發燙。

蹲在田邊觀察水稻長勢的,正是程旭。哈,他頂著烈日像個傻子似地看什麼呀?

自從遇到那件可怕的事情以來,已經過去十來天了。慕蓉支記得很清楚,當她從袁昌秀那兒聽說了德光大伯打聽來的消息之後,她是多麼欣喜若狂啊!雖然她答應昌秀,對消息的來源保密,免得惹來其他的禍事,可她的臉隱瞞不了這樣興奮的消息!她曾經興衝衝地去找過程旭,甚至有兩晚上,她故意看書看得很晚,傾聽著大祠堂外程旭回到小木屋子去的腳步聲。但是,十來天裏,慕蓉支幾乎沒有和程旭照過麵。那天,她在寨口上遠遠地看到他,便迎麵向他走去,可他拐過個彎,避開了。還有天晚上,他總算回到小木屋子來了,慕蓉支聽到他開小木屋子門的聲音,便合上書,輕手輕腳走出集體戶,走到小木屋子門口去。奇怪她走出灶屋時,還聽到小木屋子裏有聲音,可等她輕輕走到他門口,屋內已經沒有聲音了。慕蓉支低低地叫了兩聲,隻聽見屋內傳來不自然的鼾聲。她知道他是故意裝假,伸手推了推門,門巳經從裏麵閂緊了,推不開。

慕蓉支陣心酸,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她賭氣地轉過身,回集體戶去了。她知道,程旭是在故意回避自己,盡管他將被逮捕的危機已經過去,但他仍在照著說過的話辦事,毅然割斷和慕蓉支之間的接觸和聯係。像他堅決說過的樣:刀兩斷!如果這是般的戀愛,那就好辦了。程旭如此孤傲自負,女孩子碰了回釘子,便會斷然回頭;即使以後他想重溫舊情,女孩子也要照樣狠狠地報複他之後才原諒他。

可現在恰恰不是這麼回事,慕蓉支很明白,程旭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是怕由於自己身上的麻煩,連累到她才這樣做的呀。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個樣子。如果程旭自己身陷危局,還死賴活纏地要同慕蓉支好,那慕蓉支倒要考慮考慮了,和這樣的人好下去有沒有必要?而程旭采取目前這種果斷的措施,慕蓉支越發覺得他的高尚和正直,越發想接近他,往往,為他的這種冷淡和故意回避的態度生氣,隻是幾分鍾的事。過後,慕蓉支總想和程旭有個機會,好好地談談切。偏偏,機會真是難得。

也不知他為什麼這樣忙,慕蓉支總是看不到他。前幾天,姚銀章在吃飯的時候,找到小木屋子門前,氣衝衝地把程旭叫出來,粗暴地要他停工反省。姚銀章的聲氣,把整個集體戶的人都吸引得跑出來,男女知青看著姚銀章,把手指到程旭的胸前,厲聲厲色地說:

“你不知己過,犯再犯,總是和大走資派的黑爪牙混在起,和自發勢力的代表人物富裕中農混在起,根據你的表現,上級指示,勒令你停工反省,隊裏不記工分。限你交代幾方麵的問題……”姚銀章唾沫飛濺,盛氣淩人地說:“,你和韓德光混在起,明來暗往,在搞些什麼陰謀詭計;二,你回上海去四個月時間,做了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三,你和富裕中農韓德才打得火熱,搞過哪些投機買賣。點滴,都給我老老實實寫出來,不交代清楚,不許你出工!”看著姚銀章氣勢洶洶的態度,慕蓉支為程旭暗暗地捏了把汗。她在心裏說:為什麼,像程旭這樣的人,人家要而再,再而三地整他、打擊他呢?不要說他爸爸還沒最後定性,就是他爸爸確實是反動分子,黨的政策,還是鼓勵他與家庭劃清界限,為革命出力、為人民服務的呀!